赵子龙一整天都有点心神不宁,但这种心神不宁被琐碎的工作压抑和覆盖着,只能在心底时不时地涌动着,作为一家公立医院的行政人员,他的工作并没有像别人说的那样,一张报纸一杯茶那么清闲,每天他都要和各种数据各种表格打交道,上报各科室的工作人员数,床位数,死亡数,还要安排联系各种会议,等等,他有个同事,结婚那天还在忙着汇报数据,还有个同事,过年都背着电脑,随时汇报数据。
他对这个工作厌恶至极,每天都在期盼退休能早点到来,可是目前他还有另外一个更焦虑的事情,他已经39岁,还是一个普通的科员,如果这次再升不上去,那么未来就有可能被比自己年轻的小屁孩在上面颐指气使,呼来唤去,他虽然没有什么野心,不想当什么领导大官,但也无法忍受别人在自己头上耀虎扬威,特别是跟自己同龄的甚至比自己小的。
他想要辞职,但是父亲那边他无法交代,虽然家里并不缺钱,父亲也并不指望他赚钱,更多的是把他当做一个社会地位和权力象征在供养着,虽然他也没什么权力,但是在小县城里,体制内的人就是权力的象征,体面,受人尊敬,可以调动关系,如果亲戚朋友有需要,可以动用这个关系去安排,特别是在生病住院的时候,关系就显得异常重要,能够帮到亲戚朋友,是让父亲觉得很有面子的事情,父亲有很强烈的家族观念,很有号召力,是个很好的领导,他带领着家族的亲戚们一起做生意赚钱,亲戚们都很敬佩和服从他,他也没有辜负大家的信任,将家族生意越做越大,在当地也颇有名声和威望,但父亲似乎并不太满意,虽然有钱,但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特别是要提升社会地位,这个还是要有权力,因此,大学毕业之后,父亲就逼着赵子龙考了公务员,赵子龙知道,父亲是希望他可以沿着这条路往上走,获取更多的权力,更高的地位,父亲根本不在乎他喜欢什么,想要做什么,他只想要家族的权力和地位,在他看来,为了家族,个人是可以牺牲掉的,个人是为家族服务的,如果不能为家族服务,那么那个人就不重要。
家族,是父亲兴致盎然,乐此不疲,永远都在为之奋斗的主旋律。
父亲,似乎是为家族而生的。
赵子龙自己也很矛盾,一方面,他想要摆脱家族,另一方面,他又要依赖家族,对权力也是如此,一方面,他享受权力,享受施舍,享受对别人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另一方面,他又很厌烦通过权力去控制别人,也很憎恶被施舍的人所表现出来的奴性。他接受的大学高等教育让他相信人生来应该平等,但自己又做不到平等对待他人,他人也做不到平等对待自己。
他最希望可以平等对话的是父亲,但是父亲却一直把他当做小孩,总是不相信他可以独当一面,他试图跟父亲证明,他可以,然而实际上,他似乎的确不能。在职业发展上,他就一直卡着,不上不下,犹如和父亲的关系,就那么僵持和对峙着。
他曾经把自己的烦恼和妻子宋野倾诉,宋野似乎也无法理解,只是一味地鼓励或者说怂恿他去追求自己喜欢的,想要做的事情,可问题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做什么,被怂恿多了,他就开始和宋野生气,吵架,但他知道,自己生的是自己的气,跟宋野无关。
他和宋野是在上大学的火车上认识的,他对她一见钟情,后来发现他们还是同一个学校,于是他就开始展开了猛烈的追求,刚开始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觉得他幼稚,他知道她当时有心仪的男生,但是他不管,还是继续保持猛烈的进攻,在他死缠烂打三年之后,也是在宋野实习那一年,他们终于开始确立了恋爱关系,直到后来结婚生子,一切才开始慢慢顺利起来。
他觉得自己很爱宋野,也愿意一辈子照顾她,保护她,或者说,宋野展现出来的柔弱气质,是他喜欢的,似乎这样才能让他的保护欲和掌控欲得到更好的展现,让他感觉自己足够强大,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当宋野从职场回归家庭,开始担任全职主妇,这个让他的保护欲和掌控欲达到了巅峰,但盛极转衰,慢慢地,他又微妙地感觉,一切又归于平淡和无聊当中,失去了不可控的未知和挑战性,无论是工作,还是婚姻家庭,一切都那么沉闷,乏味,只有和父亲的斗争让他感觉到一种痛苦的存在。
但最近几年,情况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宋野似乎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柔弱和顺从了,有一种刚强的东西开始慢慢地从她体内长出来,她不再依仗的他的保护,也会因为一些事情跟他顶撞,吵架,对于他和父亲的冲突以及职业上遇到的瓶颈,她从一开始的同情理解,变成了不耐烦和鄙视,他感到自己作为男性的自尊受到了冒犯和挑衅,这个一方面让他火冒三丈,一方面又让他患得患失--他生气她不再依仗她,也害怕她会离开他。
赵子龙认为,宋野发生改变的根源就在于那个叫做夏天的女人。她就像伊甸园的那条毒蛇,引诱宋野吃了苹果,让她拥有了人类的意识智慧,或者说拥有了女人的意识智慧,于是一切开始变得不可控。
赵子龙一边汇总数据,一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下班的时间。
下班回到家里,家里空荡荡的,有一种异样的空洞,赵子龙突然生出一阵莫名的惶恐,他喊了几声宋野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他开始给宋野打电话,电话是关机状态,他在客厅,厨房,房间里焦灼地转来转去,从阳台吹来一阵风,把餐桌上的一张纸给吹了起来,他烦躁地捡起来,揉成一团,正准备扔进垃圾桶,但又觉得有点不对劲,纸上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他重新把纸张打开,看到上面是宋野的笔迹:我出去一段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ps,孩子们我已经叫妈接了。
赵子龙五雷轰顶,觉得天要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