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君埋泉下泥销骨

    一院清风。

    沈佑独自坐在院里喝茶。

    他看着不过三十来岁，一身藏青短褂，干净利落，乌黑的长发轻轻垂下，在风中丝丝缕缕飘动若青烟。脖上用红线系了一只铜铃，在微风中颤动着，却并不作声响。

    正是盛夏，虽已是酉时，天色却也没有太黑。天边，依然几丝余晖尚未消逝，染得一片绛紫色。

    忽然，他身后的木屋吱呀开了，一位妇人走出来。那妇人看着年龄不过四十，眉眼间尚且能窥见一点她年轻时的光景。

    从前，应是个美人吧。

    “我明日离去。”她轻声说。

    风声贯耳，沈佑却是听见了妇人的话，微笑着应：“这次可真的想好了？”

    “是。”妇人低眉，“总。。。该了断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眼含笑，仰头望天。

    一会儿的功夫，余晖已经退却，群星却还未起。漫天烟云，掩得长空昏沉灰暗，只有云深处能窥见一丝明月的光亮。

    但有长风在侧，不觉沉闷，也未凄凉。

    “今夜的风果真清凉。”

    妇人慨叹。

    “只是山雨将至。”沈佑起身收拾茶具，妇人帮着把椅子搬回去，“这场风雨过后，回来坐坐罢。”

    “谢先生相邀。如若知淼尚在人间，定不相负。”

    沈佑仿佛并未听见中间那句话，放好茶具，搬起茶几，笑言：“到时候，这里可就是清朗月色了。”

    “皆有因果。”

    “不必攀缘。”

    “丁零——”

    恍惚间，应知淼仿佛听见铜铃声动。

    昼夜不停，应知淼一路风雨兼程，总算赶到了京城。

    算算，她已经阔别这里15年了。

    其实她也没想到，她真的还会回来。

    是呀。她不禁哑然失笑。

    15年来，她已经变了太多。

    这些年来，得到的失去的，她竟一时也分辨不来。

    但是她已经走了这条路，又岂能有回头路？

    回头不见岸。

    唉。

    她从来忘不掉那个孩子。

    那个，她带不走的孩子。

    她一辈子亏欠最多的人。

    她从前觉得自己不愿回来是害怕东方明。

    可是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于是她终于明白，还有一个人。

    是她在听到新帝的一颤。

    子衿啊。

    子衿啊。

    马上新帝祭天，巡街时百姓可以围观。

    她想。。。去看看。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当时，怀那个孩子，她是心痛的。

    “我不该生下他。”

    她无穷的忏悔。那可是东方明的血脉啊。

    所以当东方明让她起名，她都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容清。

    是无尽的愧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只是，容清已经去了十年了啊。

    。。。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她早已不是少女。

    而他已定格成从前那个少年。

    “四海为家，你不觉悲哀么？”

    “你在啊，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从前也好，而今也罢。

    过眼烟云一场，终是空。

    他乡哪能见得旧月呢？

    四海皆是他乡。

    （十二）我寄人间雪满头

    不过十几年光阴，应知淼却觉得已经路过了几辈子人间。

    往事过眼烟云，唯有他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

    当年，她是15岁，被父亲送进了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

    但是她却想着，自己不会永远待在这。

    与后来不同的是，当时她想着的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想不到自己还能找到真正的另一半。

    其实她的性子，父亲是知道的。

    她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并不好控制。

    说来也是奇怪，她和妹妹是双生子，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可性格却是迥异。

    她泼辣，行事果决，好武，总是挨父亲的板子。而妹妹应知鑫却恰恰相反。她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性子温婉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话也得父亲喜爱。

    但是，毕竟是双生姐妹，她看得出来，妹妹原本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心里很活泼，却总是一副文静的样子。

    哪怕对她这个亲姐姐，也不怎么能敞开心扉。

    唯独对有一个人是例外。

    她分明看见，在那个少年面前，妹妹笑得有多灿烂。

    父亲的义子，陆少将军，陆尽愁。

    她渐渐得发现，他们俩的关系是不一般的。

    陆将军也确实是良人，作为长姐，她自然是支持的。

    然而同时她也清楚，父亲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因为他要送妹妹进宫。

    她听到陆尽愁与父亲无果而终的争论，最终还是咬咬牙，决定帮妹妹一把。

    自己进去了，或许还有机会出来；而以妹妹的性子，这一去，恐怕真的是一辈子。

    唉。

    她不过是个单纯的姑娘啊。

    当然，这些，应知鑫是不知道的。

    有时候，她也想，父亲这又是何苦呢。

    母亲已经不在了。

    当然，如此这般，她不会告诉妹妹。

    她希望她还能做那个单纯温柔的姑娘。

    后来啊，她遇到了容清。

    在她刚刚怀上子衿的时候。

    这也是她一辈子的遗憾。

    倘若她再果决一些，或者她再早一些遇到容清，她也不会生下那个孩子——那个为她的自私付出代价，命运注定坎坷的孩子。

    她不该生下他！

    子衿。

    子衿。

    她一辈子都对不起他。

    走的时候，她明明知道东方明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竟然还存有一点那个男人会好好对这个孩子的侥幸，以卑微自我欺骗，自我安慰，自我感动！就为了减轻丢下那个孩子的愧疚感！

    应知淼，你竟如此卑劣！

    实际上，她分明知道他过得多么不好啊。

    而她，又得到了什么？

    东方明是追不到她了。

    可是容清却被东方明害死了。

    不！不只是东方明。

    还有她啊。。。

    她！

    后来，她偷偷将孩子送给沈先生。

    给她原先起名“卿”，当时不过希望她像他一些。

    后来逃难改名“青”，是希望他没有遇见她就好了啊。

    本是一世清欢，怎会客死他乡。

    孩子又怎么会如此流离失所。

    一切的一切。

    因为她啊。

    天知道，在她颠沛流离，听到当朝贵妃名讳时的彻底崩溃啊。

    她最终甚至害了妹妹，害了妹夫。

    可以说，她害了所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

    原来，一开始，就是错的么？

    她一辈子向往自由，最终却是她的星星流离失所，她的玫瑰客死他乡，只有她一人，风雨兼程，无处故乡。

    岁月磨平了她满身棱角，可是伤痕累累的人又怎样温柔。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