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站在肛肠科门口的时候,还觉得脑子懵懵的。一旁的副主任已经开始和主治医生讨论赵晨的治疗方案了。
宋玉实在没想到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来肛肠科居然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同事的痔疮。。。这可是她进入淮滨市新山区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来核对同事的痔疮是不是真实的!这种履历真算是独一份了。
说到赵晨,他原本是隔壁民二庭的书记员(法院中配合法官工作的,可以理解为法官的秘书)。
法院主要有四大业务庭,诉讼(打官司)第一道槛:立案庭和审理案件三大庭:民事庭、刑事庭、行政庭。其中民事庭因为业务繁多,又划分为民一庭和民二庭;民一庭负责审理家长里短,民二庭负责审理合同类案件。淮滨市是个五线小城,城市不算大,老百姓也算安居乐业;新山法院刑事案件不算多,但是民事案件数量极大,尤其是民二庭。
赵晨偏生是个爱躲懒又心思活泛的。年初,赵晨考进新山法院当书记员,却好死不死地被分到最累的民二庭,干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各种喊累躲懒。民二的庭长是个雷厉风行的女法官,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天天提溜着赵晨,磨得赵晨入民二的第二个月就拎着大礼登了政治部主任的门。
王主任作为政治部的主任,分管人事;天天登门求事的人如果登记在册,都能集齐一本百家姓。王主任能做领导这么多年,也不是轻易就能打动的。于是赵晨灰溜溜地拎着东西回了。
但待在民二这种强度的地方对赵晨无疑是种折磨。想着送礼不行,赵晨转变了思路,天天没事就去磨政治处的几个书记员。政治处虽不如民庭忙,但琐事多,尤其是因为特殊的职责,最忌讳和别的部门人太过亲近;其他部门人也都讲个体面,关系再近也不摆个明面上。
赵晨似个磨人精一般,天天开完庭就蹲点跑到政治处,哥俩好似得凑在政治处的人旁边,非要和人一起去食堂吃饭。且不说院里人天天见赵晨和政治处的人处在一起犯嘀咕,政治处的人也害怕。
赵晨虽长相不帅,但家里有点小钱,花名在外,热衷于多元主体的人类身体结构探索活动(俗称yp)。院里人都在背后蝈蝈赵晨估摸着得有hpv。赵晨天天不仅和政治处的人坐在一起吃饭,更是喜欢从别人碗里夺食。长久以往下来,政治处的几个书记员都瑟瑟发抖。更有胆小的,从网上花钱买了hpv试纸,怕自己染上些不该有的病。
赵晨也是坚持,足足挺了两个月。政治处的书记员实在扛不住,跑到政治处主任王辉那哭诉,其中刚谈女朋友的小李哭的鼻涕泡一个接一个的,说自己两年才追到女朋友,自己要是真得什么病,怎么跟女朋友交代。
事情的转机出在民一庭。
当时正值庭内大调动,民一庭因为量大且都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情,没有法官愿意去当庭长。院里就把原来在审监庭的张庭长被调到民一庭,张庭长年过半百,正是努力的时候,就被安排到民一干苦力。再一盘点手下,好家伙四个书记员,三个怀孕!
张庭长天天下庭就端着个茶杯,坐在王辉面前;不管王辉有没有工作,坐下就和他说自己一把年纪了,怕是当不好这个庭长了。
张庭长是所里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刚毕业就在法院工作,兢兢业业干了半辈子。张庭长工作的年限都快比王辉大。老同志聊聊心里话,王辉也不能赶人家不是。就这样一杯茶接着一杯,一壶接着一壶。王辉感觉张庭长呸的茶叶梗子怕是都能煮一个食堂的茶叶蛋了。
王辉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政治部的工作都被磨在茶叶梗里了。于是和副主任陈明一合计,一个想要调岗,一个想要人。这不一拍即合,当即决定把赵晨调过去。两人中午合计好,汇报、审批极快。
第二天上午赵晨就收到了邮件。纷争也就由此开始了。
政治部的调动就像雍和宫神仙帮你实现愿望,看似都满足了,实在没有人是赢家。
赵晨调岗了,但去了工作量不亚于民二庭且更繁琐的民一庭;张庭长要到人了,但是这个人不一定能用上,还得添乱。
赵晨去到民一庭的第一天,张庭长血压就飙升。民庭的办公室安排的是三人一间,一个法官、一个法官助理(法官助理类似于实习法官;如果把法官比作CEO,法官助理类似于下任接班人)一个书记员。赵晨要去的这间办公室的书记员段姐怀孕休产假,赵晨正好顶替她的位置。
民二庭和民一庭在一层楼,赵晨带着他那些摆在办公桌上却和工作没有关系的零碎们浩浩荡荡的从楼南边搬到北边。段姐来民一早,用的桌子也是之前采购的一批老桌子。赵晨见了不满意,干脆把民二自己的桌子、插线板都搬过来。不知道的看着,还真跟搬家一样。
段姐的桌子背靠门,电脑正对着门口,要是干什么坏事,领导一推门,看得清清楚楚。法官助理秦天的位置在办公室最里面,面朝大门。上过班的人都晓得,这个位置是视野好,躲避快,是打工人必争之地。赵晨就是这么想的。他一向想什么做什么。上去便和秦天协商,要跟秦天换。秦天当然不愿意,赵晨也想争取。
张庭长来的时候就看见赵晨一边坐在秦天的桌子上,一边往秦天的桌子上抹口水。张庭长看得脑子直突突,政治部到底是从哪招来的这些奇葩。
秦天是庭里的老人,工作也一向利落。张庭长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胡闹的赵晨让秦天让步。于是呵斥赵晨从桌子上下来,把桌子擦干净,回到段姐的位置上去。赵晨见张庭长态度坚决,也就就驴下坡回到位置上去。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谁知道第二天,张庭长才体会到百因必有果,他的报应就是赵晨。
第二天,张庭长去找秦天拿材料,推开门愣了半天。原本安排的是三张桌子靠着墙东边并排放,从门口到屋里分别是书记员赵晨、法官李颖、法官助理秦天。赵晨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桌子,硬是拉来一扇屏风,把自己的桌子围的严严实实。张庭长快180的个子愣是一点也看不到赵晨。
看到这扇屏风,张庭长只觉自己血压飙升,气的说不出来话。秦天和李颖见张庭长气的呼吸不上来连忙扶着张庭长回办公室。
张庭长刚缓过来气,政治部的电话就响起来了。王辉硬着头皮接了电话,喊着处里人高马大的小李去民一庭“收缴”了赵晨的屏风。
事情闹得大了些,赵晨被分管院长叫去耳提面命一番,干脆认命地干活。
但民一庭确实庭多活累。书记员平日里主要的工作就是开庭时候记录各方当事人和法官的话,虽然说有讯飞输入法,但是识别终归不精准,还得依靠书记员速录打字。民二庭合同纠纷,当事人舍得请个律师的还好,起码律师懂规矩,知道照料书记员,语速放慢一点。民一庭可不一样,离婚的、继承的,一个庭当事人话里含对方亲人、器官指数都达到70%,更别提慢一些。尤其是问候起别人来,往往要夹杂着土话。人工智能根本比不上人工,只有人类才能从一堆脏话里识别有用信息。
其余还在庭里的三个书记员,有两个已经怀孕,等着休产假,庭里领导体恤,分配的案件量也少。大部分的案件都积压在了赵晨身上。
就这样干了一周,赵晨早就受不了了,于是在一个周一的早上,打通了张庭长的电话,说自己久坐犯了痔疮,要请假去割痔疮。赵晨什么样,张庭长心里门儿清。但是手底下人生病总不能拦着,只能批了。
本以为一周就能了了的事,结果赵晨一周又一周的请假。庭里案件又不能停,张庭长只能舍着脸去隔壁民二庭借书记员。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对付赵晨,张庭长算是黔驴技穷,干脆又坐回政治部的办公室。
这会没了茶缸子,张庭长对着王辉直叹气。“小王啊,我跟你说说知心话,我当年刚毕业就进了法院,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法官助理这个职位,我们一进法院就干书记员。那个时候条件苦,哪有什么电脑系统,都是手写录入。一杆钢笔,一沓子纸就开始记了……你看时间过得多快,没两年我就退休了,你看我吧这个年龄升也升不了了,本来想着退居二线,陈院长非给我调到民一庭当庭长。我哪适合啊?”
王辉适时接话:“张庭长,您看您说的,您的能力、资历全院谁不清楚,只有您才能接好这个担子。”
“我?我就是老点罢了,我连个手下人都管不好,你看,我们庭的梦婷,五个月了,肚子那么大,人却瘦瘦小小的,挺个大肚子开庭,我都看着不忍心。”
话说到这份上,王辉心里也清楚了。赵晨是王辉安排调过去的,王辉不去收场实在说不过去:“是的张庭长,我理解,也怨我,市里分下来名额少,我也挣不来几个,就这点人,让您为难了。“
每年录取名额是固定的,本来院里人手应当是够的;但是法院嘛,很多小姑娘考进法院就是为了安稳,刚录进法院,就开始生孩子、休产假,今年录进来的15个,有一半都怀孕了。
“我本来把赵晨给您,就想着男书记员皮实,又不会休产假,但是谁想到。”王辉接着道。
张庭长见话点到,也不再诉苦,“小王啊,我理解你的呀,不过小赵一请假就请快半个月了,我也担心他啊。但是我这也忙得走不脱,也不知道这孩子手术做得怎么样。”
“您放心,单位肯定要去看看的,我马上安排人去慰问。”
张庭长刚走,王辉就打给了副主任李平,安排李平去医院看看赵晨情况。
活落到李平身上,李平总得找个人和他一同,但赵晨算是恶名远扬,一个政治部没有一个人愿意一起去。
正巧,今年的见习生宋玉刚从宣传处转过来,李平干脆抓着不知情的宋玉一同前往。
虽然明面上是慰问,但实际上赵晨这个病掺了多少水份,大家都一清二楚。本质上这次慰问就是一场试探。李平是老江湖,套出了赵晨住院的地方。
为了提防赵晨有准备,李平一行没跟赵晨打招呼,拎着个果篮就去医院了。
赵晨在市里人民医院住院。宋玉和李平到的时候,赵晨正趴在床上玩手机。
宋玉一个小姑娘,拎着果篮站在肛肠科的病房门口,总觉得浑身刺挠。李平倒是不觉什么,上去慰问赵晨。听赵晨说,赵晨一直在等手术。
一番寒暄,告别的时候赵晨说自己疼的起不来身,也没起来送别。宋玉本以为行程就这么结束,但李平拉着宋玉向出口相反的方向走去。
“李叔,咱们这是去哪?”
“去医生那。”
“咱去医生那干嘛?”
李平看着宋玉一脸困惑,神神秘秘地说:“咱们今天虽说是看到赵晨确实在医院,看着确实疼的不轻;但是他这个病到底什么情况,人什么时候能回到岗位,咱们得去医生那问问,也好给张庭长个交代。“
李平带着宋玉找到赵晨主治医生那儿去。赵晨的主治医生江医生看着年龄不大,四十多岁。李平刚向他说明来意,江医生就像找到组织一般,紧紧握住李平的手。“李主任啊,你们终于来了,你们快劝劝赵晨吧,他不愿意动手术,也不愿意办离院。我们院实在拿他没办法。”
宋玉看着李平和江医生紧紧交握、迟迟没能松开的手有些晃神。她平日刷抖音的时候有一个很喜欢的博主正巧是肛肠科医生。他的日常就是用他那双灵巧的手探寻病人深处,这个江医生的手肯定也经常找寻秘密吧。但是她决定不要告诉李平。
晃神间,江医生和李平已经话过三旬,江医生把这两周在赵晨身上受的委屈都倾诉给李平;才觉得心里舒畅。
李平听了之后也了解了情况,赵晨的痔疮倒是真的,但是要想治疗好,只能手术开刀喇掉痔疮。可医生把方案报给赵晨后,赵晨却死活不愿意动手术。不动手术,医生也没什么新的治疗手段,只能让赵晨回家静养,可赵晨愣是不愿意出院。
李平、宋玉和江医生道别后又回到赵晨的病房,赵晨正在激战timi中;看到李平杀个回马枪一愣:“李主任,你们怎么回来了。”
李平搬了张板凳坐在赵晨床边:“小赵住院几天了?”
“刚一周吧。”
“医院也是的,你从住进来到现在都16天了,也不给你排手术。”宋玉心里明白过来,李平把时间说的那么清楚,是在点赵晨,自己已经跟医院核对过,赵晨的情况,李平心知肚明;不摊开说,是给赵晨脸面。
李平话锋一转:“你是民一庭的骨干,这两周你不在庭里,庭里忙得不可开交。唉,张庭长一面想着你早日回来,一面怕影响你养病。只能一个人揽着你的活,张庭长一个快退休的老同志,都快亲自上手开庭记录了。张庭长血压高,我们都劝他别老加班,要是他也累倒了,周院长非找我们算账不可。”
周院长是民一庭的分管副院长,和张庭长这种等退休的和善老法官可不同,周院长出了名的三严:严肃、严厉、严格。赵晨这事小了说是年轻同事摸鱼偷个懒,真捅到周院长面前,赵晨都可能落个处分。
“哎呀,你看都聊这么长时间了,”李平抬手看了看表,”我们也不耽误你休息了,小赵,好好养身体争取早日回到岗位啊。”
“宋玉,我先去谈洗手间,你陪着小赵聊会天,等我回来咱们就走。”李平起身拍了拍宋玉。
宋玉没成想还有自己的事,于是点头忙应和。
李平走后,宋玉也不知道说什么。宋玉本身就是法学生,因着疫情原因,公务员考试推迟;干脆托人在法院干起了见习生。因着家里人与王辉相识,一开始分配在全院最闲的宣传处;待了几天宋玉觉得实在太过清闲,就和王辉商量着到政治部帮忙。宋玉不算院里的正式员工,和民一庭、民二庭的书记员也没什么交集。面对着赵晨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宋玉觉得气氛实在尴尬,又确实好奇,忍不住问趴在病床上的赵晨:“晨哥,你这都这么严重了。为啥不愿意割啊?”
赵晨没想到宋玉就直接问出来,疑惑地看着宋玉。
“哥,你放心,我绝对不说出去,我就纯好奇。”宋玉伸出右手起誓。
赵晨看着小姑娘为了八卦而强装严肃的表情,明白她是纯好奇没啥别的心思,也就直说了:“嘿嘿,这你就不懂了,这个痔疮我得等到之后关键的时候再割。”
“啥是关键的时候啊?”
“年底呗,年底结案大考核最忙的时候呗。要是有一天你有机会去业务庭,到那个时候你都恨不得自己长十个痔疮。我只恨怎么不是个女人,我要是怀孕,我就能休个半年咯。”
后记:李平到医院卫生间抽了根烟,消磨时光。心里想,自己年纪身份在这,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但是自己的话不知道赵晨听没听懂;而宋玉年纪不大,有些事情和赵晨说起来更方便。自己干脆出去,让宋玉直接点和赵晨说,赵晨赖着不回去的事院里知道了,但是还想给他机会;要是赵晨再不知好歹、不愿意回去,事情就要闹到周院长那去了,到时候赵晨肯定要吃瓜落。
李平正想着,听到洗手间里有人在打电话。“淦,兄弟,真tm绝,那医生到那让我趴着撅着腚,就拿手指头朝我□□里捅,你都不知道我多尴尬,他还说别紧张,来这的,都得来这么一下;就他那双手都见过几万个钢门了。我天那!”
李平想到自己刚刚和江医生双手紧握,看看了自己靠在嘴边的右手,一时有些吸不下这口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