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回来以后数不清是第几次在夜半惊醒,心脏狂跳,前胸后背布满冷汗,她打开夜灯,连抽三张纸巾从领口或衣摆钻进去擦汗,纸巾湿透,扔进垃圾桶,然后她裹紧被子继续沉睡,直到7点的手机闹铃响起,拉开窗帘,天光大亮。
鹿可盈给路易穿上她亲手织就的水蓝色毛线背心,把它塞进一个大大的斜挎帆布包里,揣在身前,出门,带它去看房。
半新不旧的小区,带电梯,五楼,朝南,采光相当好,一室一厅,55平左右,普装,年租两万二,平均下来月租也就一千八多一点,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9号线地铁口,堪称完美,虽然鹿可盈不常出门。
“你喜欢这里吗?”鹿可盈把路易从帆布袋里捞出来放到地上。
阳光从阳台外照射进来,在地面形成一块梯形的暖光,路易主动走进那片暖光,坐下晒太阳,晒出金灿灿毛茸茸的一圈。
苗若雅说小猫小狗都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房子的风水好不好,看它们愿不愿意待就知道。
鹿可盈拉开阳台门走出去,可以看到支着大棚种蔬菜的天台和小区西侧的河道,还有一团团火红色的花,那些是红枫,小区旁边有个漂亮的公园。
最终鹿可盈检查了一圈家具电器水管以及房东的自证,都没问题,和房东商量预留个十五二十天,春节前搬过来,现在已经十二月下旬,下个月就过年了,几乎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段出来租房子,房东爽快答应,签下定金合同,鹿可盈心痛地交出两千块巨款,揣走恋恋不舍的路易。
一人一猫逛到公园里去,公园很古雅,鹅卵石道,路灯是仿木的杆和窗格纹的方体灯笼,道路两旁不是红枫就是蜡梅,红得美艳动人,黄得水嫩通透,使枯枝自动隐身,天是冷的,颜色却很温暖,泛着清香,公园里还有石亭和池塘,池塘里有枯败的莲叶和莲花,表面结的冰层尚未融化,有几颗被石头砸出来的冰窟窿,小孩奶声奶气的欢笑在鹿可盈耳畔响起,水绿得发黑,窟窿周围延伸出去的裂痕是白色的。
鹿可盈抱着路易蹲下去找到一块拇指大的鹅卵石,以打水漂的姿势斜飞下去,石头在冰面磕出细微的白色裂痕,漂移数米后停下来。
“我把你扔下去。”她把路易抱起来,颠了两下,挠着它的下巴问:“你会不会游泳?不会啊……那你会溜冰吗?我给你买双溜冰鞋好不好?你不能这么懒,都长胖了,趴在地上像那个米其林轮胎人一样,回去跟我一起练瑜伽吧。”
她说完,把路易塞回去,打开手机拍照,竖着拍、横着拍,拍红枫、蜡梅,拍远景、微距……
横向镜头里左边是半棵红枫,右边有一张长椅,长椅上坐着个男人,黑色高领毛衣外套着一件烟灰色大衣,他手里支着手持云台,云台夹着手机,毛躁的刘海几乎扎进眼睛,眼睛望着远处失神。
鹿可盈把男人的脸放大,她现在觉得周季清和左新鹤长得一点也不像。
“你怎么会在这里?”鹿可盈走到周季清旁边坐下。
周季清回过神来,转头看清鹿可盈的脸,视线下落,到路易的脸上,显然他对这只猫更感兴趣。
“哦,你是本地人。”鹿可盈为缓解尴尬笑起来,“你是本地人我还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周季清盯着鹿可盈怀里的猫,说:“最近没什么工作。”
“它叫路易,你想抱抱它吗?”
周季清抬眼,眼神很亮很清纯。
鹿可盈把路易捞出来,抱在怀里,让它的脑袋凑近周季清,“你先摸摸它,只要它不抗拒你就可以抱它。”
周季清让路易两耳之间的毛来扎他的指尖,循序渐进,成功rua起猫头,路易被阳光晒得很舒服,懒得动,所以显得格外乖巧温顺。
“你可以抱它。”鹿可盈要把路易卖了。
周季清摇了摇头,继续rua猫头,说不用。
鹿可盈瞥了眼他手上的云台,问:“你在拍vlog?”
“嗯。”周季清点了点头,幅度很轻。
“发微博上给粉丝看的那种?也算工作的一部分,粉丝管这个叫营业。”
“是。”
鹿可盈和周季清他叔周华杰聊起过他,说他大学里被知名导演挑中拍了部文艺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电影圈尤其那群文青导演喜欢长相有缺陷、气质特殊的型男,不待见周季清这种五官精致的乏味小白脸,至于当初为什么选中他拍那部文艺片,大概是导演撞上鬼打墙了。
周季清本人也心高气傲不信邪,不签公司跑了几年龙套四处碰壁以后,认清现实了,所以签了公司。
“越来越卷了,可以留住粉丝,但没什么用。”
周季清再次抬眼,他的手指绕着路易的耳朵画圈。
鹿可盈继续说:“大红大火,直播带货有号召力,拍剧却不行,顶多保证不亏。”
周季清张开几乎要黏在一块的两瓣嘴唇,说:“剧本最重要。”
“一部剧好几个编剧,一层层外包下去,底层赚不到几个铜板,还要看网络风向,什么时髦塞什么,所以大家都在摸鱼。”鹿可盈说到这里笑了笑,“不过我希望他们继续摸鱼,影视行业,尤其偶像剧东山再起了,我跟你叔叔这行做微短剧的可就挣不到钱了。”
周季清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冷笑,“你跟我叔叔不用操这个心。”
“那是,眼光好的老板都来投资微短剧了。”
夹在云台上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亮起来电界面,没有备注,周季清暂停rua猫,把手机拆下来,挂断电话,塞进衣兜。
很果断判定那是推销电话。
不出两秒钟,又有电话打来,周季清复将手机从衣兜里掏出,一模一样的号码,再次挂断。
鹿可盈疑惑又好奇的眼珠子转了转,试探性问道:“不接吗?”
“骚扰电话。”周季清话音刚落,手机又开始振动。
“私生?”鹿可盈心道:这么糊也有私生?不过细想一下,帅哥美女总会有追求者过多的困扰,这当中难免遇到变态。
周季清紧握云台,指关节发白,起身掀起一阵风,接通电话,朝旁边走出两步。
电话那头的女孩发出兴奋的笑声:“你终于接我电话了!”紧接着又阴沉下去:“你旁边那个女的是谁啊?”
周季清有些慌张地扫视四周,他甚至没看到一个接电话的人,除了他自己,他对那头说:“她是我家里长辈,碰巧遇到聊几句天而已。”
电话那头宽宏大量:“哦,我就说呢,我跟踪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了,不过你交女朋友也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因为我爱你。”
“你别爱我了!去爱你自己,你有你自己的生活要过,别围着我转,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以后不会接的。”说罢,周季清挂断电话。
“要报警吗?”鹿可盈的问号从他背后抛来。
周季清回身,叉着腰,摊出一只手,“没用,我都不知道她在哪,神出鬼没的。”
鹿可盈半张着嘴,阳光照亮她粉色的舌尖和湿润的牙齿,她想了一会儿提议道:“你对她太客气太温柔了,态度恶劣一点,说不定她就脱粉了。”
左新鹤当初就是这么干的,当面凶神恶煞地把人骂一顿,撸起袖子差点干起架来,然后那私生就粉转黑了,在网上喊冤,抖搂出一大堆真假参半的黑料来,让左新鹤线上挨网友一顿暴揍,线下挨老板经纪人骂个狗血淋头。
周季清垂眸,似在思索,思考出的结果是:“我先走了,再见。”
鹿可盈也走了,她慢慢逛回去,到家放下路易,然后去了趟超市,到处都是圣诞节大红大绿的装饰,因为今天是平安夜,她买了一袋鸡翅、一瓶可乐、一把菜心,难得亲自下厨,做了可乐鸡翅、清炒菜心、紫菜蛋花汤,味甜、鲜、淡,足够丰盛,很有仪式感。
下午,她去了趟剧组,收到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包装在一个画有圣诞树的盒子里,剧组正在上演一场彩礼纠纷,男方未按照女方要求拿出二次彩礼,在领证前夕决定退婚并收回第一份彩礼,被女方诬告□□。
鹿可盈坐在折叠椅上听他们吵架听得头疼,不停揉太阳穴,重复的套路,浮于表面恶毒善妒的嘴脸,观众看不厌,她自己都看厌了,争得你死我活灭绝人性无非为了一个“钱”字,钱有那么重要吗!?好想辞职!
从前在律所、公关部、法务部、甚至在学校,她都这样想过,她从来就不是个勤奋刻苦的人,跨年夜,她坐在电脑屏幕前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冒火星,没办法,钱给得实在太多了。
嘭!窗外随声闪过亮光,像声画同步的雷雨天。
鹿可盈朝窗外看去,璀璨的星火在本就光污染严重的城市夜空绽放,自动减弱对比度。
“路易,放烟花了。”她保存文档,离开座椅,一边往窗前挪去,一边回头找猫,床、床头柜、地板、衣柜顶,严丝合缝的门……
猫呢?
鹿可盈蹲到床沿,抓着垂挂下来的床单,一掀,路易果真就趴在床底。
“胆小鬼,出来。”她朝路易勾勾手,又拍拍掌。
路易不动。
鹿可盈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猫条,撕开,再勾手,“出来。”
路易上钩了。
鹿可盈把路易抱到阳台,听着外面嘭一声哗啦啦响又嘭一声哗啦啦响,路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很严肃,
鹿可盈推开玻璃窗,冷风刮到脸上,像薄荷糖,冷得发烫,她把路易夹在肩头,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在烟花的绽放和陨落中,日期拨动,到2025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