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春末夏初，大地一片生机勃勃，此时的孙玉芬看着裹在被子里的女婴心里生出一丝厌恶，“要是个男孩该多好”她在心里想着，身体挪了挪离孩子远了一些，她不想给孩子哺乳。
周席文一掀门帘进了屋看着妻子背对着孩子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想不出说什么安慰“挺好，挺好”。
“送走吧！”孙玉芬闭着眼睛忍着泪水，她哭倒不是舍不得孩子，而是觉得委屈，生老大时就在心里默默期盼一定要是个男孩，结果是个女孩。好不容易躲过村大队的检查跑到娘家偷偷生了个二胎结果又是个女孩。儿子梦一再落空让她觉得百爪挠心，心里默默的恨为什么不是个男孩。
“自己的孩子能说送走就送走？”周席文虽然没多高的文化，但是也没那么守旧，从心底里来说他当然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但真把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当个猫狗送出去，他还是有些下不去那个狠心。
孙玉芬不说话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周席文有些动摇了。与其说他是体恤妻子的心情，不如说他也有那么一点私心，借着别人的口说出来，再借着别人的手做出来而已。
像是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裹在襁褓中的孩子大哭起来。
“要不……你先喂喂她，哭的怪可怜的！”周席文的话像是戳中了孙玉芬的心窝子，她的心里绞痛起来，却仍然偏执的一动不动，她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动摇。
周席文见劝不动孙玉芬便唉声叹气的出了门，骑上车跑到镇里的供销社买了一袋奶粉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婴儿一阵阵的哭声。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拿起暖壶才想起来自己慌慌张张的去买奶粉，结果忘了买奶瓶，只好随便找了个茶缸，估摸着冲了半杯奶粉，吹了吹端着进了屋。
“快着，快着，哭起来没完”孙母抱着孩子急的团团转，一抬头见周席文端个茶缸子埋怨道“你这弄个大茶缸子，你喝还是她喝？”
“这不是一着急把奶瓶子这事给忘了，用勺子喂吧”周席文不敢耽搁赶紧盛了一勺喂到孩子嘴边，有了吃的孩子的哭声立马止住了，吧唧着小嘴喝了起来，正当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孩子响亮的哭声再次传来。
“怎么不吃啊”周席文纳闷的问孙母。
“是不太烫了”说着孙母拿过勺子尝了一下“不烫啊！”于是又盛了一勺继续喂孩子，刚才好歹还吃了一口，这回连嘴都不张了。
“是不没奶瓶的原因？要不我再跑一趟？”周席文打算再去一趟供销社。
“天都黑了，你去了人家也关门了，顺嘴缝喂点吧，饿急了还不吃的！”
就这么着折腾了一宿，孙母马不停蹄的连夜去托人打听谁家愿意收养，她也怕这么折腾下去，送不出去没关系，活活饿死才是造孽。
第二天上午村里张大娘就给找好了人家，“你们这也太急了！好赖养几天”张大娘说着拨开孩子的包被看了看“这孩子长得真俊儿，睡这么沉？”
听张大娘这么一说，周席文局促起来，他不敢承认孩子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正经喝上一口奶，先前还声音洪亮的哭个不停，后来便不怎么哭，只是不停地睡觉。想到这便不停的催着张大娘赶紧抱走“赶紧给找点奶喂一下”。
“你看你急什么，我还得给你说一下人家的情况你们也放心不是”张大娘说着颇有几分得意，干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算长篇大论的倒倒自己的辛苦“这邻村的老苏家，没儿没女的，我一说，两口子高兴的不行，但可说好了，以后可不行往回要啊！”
说话间孩子再次大哭起来，再度袭来的饥饿让她的哭声也颤抖起来。
“哟，这孩子怎么哭的这么凶啊？”张大娘伸着脖子看了看孩子问。
“赶紧抱走吧”心里泛起的一丝愧疚让孙玉芬不耐烦的催促张大娘立刻把孩子抱走。
“我看这是饿了，要不你先喂两口，我再抱走，不急”张大娘说着刚抬起来的屁股又坐回椅子里。
“走吧，走吧”周席文抱起孩子不由分说塞进长大娘怀里推着张大娘往外走，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赶紧找人给喂一下，别饿着了”
“人家还给了八百块钱呢”张大娘说着从兜里掏出钱放在桌子上。
“不要，拿走，赶紧出去”孙玉芬突然发起火来，周席文见状立刻推着张大娘出了屋。
“行了，走吧，对孩子好点就行，我们也不是卖姑娘，这钱你给他拿回去”打发走了张大娘周席文回到屋里见孙玉芬用被子蒙着头也不知该不该上前安慰，犹豫了一下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没一会传来孙玉芬抽泣的声音。
“你要是后悔了我就去抱回来”周席文试探性的问。
“愿意送就送吧，你别后悔就行”孙玉芬母亲适时的走进屋，她了解孙玉芬的心思，老旧思想的桎梏让她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孙玉芬无论如何也得有个儿子。
孙玉芬哭的更大声了，心里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生个男孩。
一个月后周席文带着孙玉芬回了家，三岁的大女儿周子愿正在院子里玩，孙玉芬瞥了一眼愤愤的进了屋。
两年后的冬天孙玉芬终于如愿以偿生了个男孩，这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抬起了头，扬眉吐气起来。
“你说咱们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周席文看着儿子的小脸蛋喜上眉梢。
“叫铭泽，周铭泽”孙玉芬极其宠爱的搂着儿子轻轻拍着。
“看来你早就想好了，怎么没和我说过？”
“我找人算过了，这个时候出生的男孩叫这个最好，有金有水”老一辈看男女的方法孙玉芬早就偷偷试了个遍，什么进门先迈哪个脚，做梦梦见什么，肚子什么形状，爱吃酸还是辣，凡是她知道的通通都试了个遍，即便有时结果不如人意她还是人为的往男孩上改，真的生了个男孩，她像中了五百万一样，做梦都能笑醒。
“这你倒算上了，生子愿那会儿你也没这么讲究啊，就盼着来个儿子愿望成真就叫个子愿”周席文忍不住吐槽。
“哼，你懂什么，你看这不就愿望成真了吗？是吧？小铭泽”孙玉芬高兴的心情简直溢于言表，抱着儿子亲了又亲。
“不过话说回来，为了这个小东西咱家可是没少罚钱啊”周席文想起白花花掏出去的三千元就疼的心惊肉跳的。
“哼”孙玉芬没好气的冷哼一声，随即又换上了雀跃的心情说道“为了儿子多少钱我都愿意花”瞧着周席文眉头紧锁又说道“怎么？你觉得不值呗？”
“值，怎么不值，我的大宝贝儿子哟！”听到自己满意的回答孙玉芬开心起来。
“谢谢我吧你，不至于让你成个老绝户，你看你哥生老二是个儿子，那把他们两口子得意的！切，有什么了不起的”孙玉芬想起自己妯娌生了儿子得意的样子仍然恨的牙痒痒，如今自己也终于儿女双全，再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了。
“妈，弟弟怎么这么小啊？”周铭泽出生的第三天周子愿终于得到准许可以进屋看弟弟了，第一次看到婴儿的她满脸的好奇。
“嗯，对呀，子愿，妈妈跟你说这可是你亲弟弟，你以后一定要让着他，护着他，千万不能让人欺负你弟弟，知不知道？”孙玉芬转着眼睛想了想一字一句的告诉周子愿，她要让周子愿从小就树立疼爱弟弟的意识。
“对对，以后你就得好好爱护弟弟懂不懂？”周席文也拍着周子愿的脑袋叮嘱。
周子愿不明所以乖乖的点头，看着小小的婴儿不禁好奇的抬手去摸周铭泽的脸蛋儿，被孙玉芬眼疾手快啪的拍开了“行了行了，出去玩去吧，脏了吧唧的。”
“出去玩去吧”周席文推了推周子愿顺势坐到炕上看着妻儿高兴的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周子愿愣愣的站了一会，看着爸爸妈妈高高兴兴的围着弟弟有说有笑，自己显得格外多余于是不知所措的出了屋，坐在院门口看着街道发呆，片刻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小手奋力的拍了拍。
“哟，小子愿大冷天坐门口干嘛呢？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高不高兴？喜不喜欢？怎么不进去哄弟弟？”村里的亲戚来随礼看见周子愿坐在外面便随口逗弄她几句。
“大娘好”周子愿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似乎有个弟弟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几天来来来往往的大人们都在问她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她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开心，自己好像也应该很开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开心不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扣虫子，玩泥巴，孙玉芬早已无暇顾及大女儿，全身心的扑在了小儿子身上。
周铭泽的出生让周席文借了不少外债，为了生计也开始和别人学着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好在他头脑聪明，慢慢的生意也有了点起色，时间久了总觉得缺个帮手，雇人肯定是雇不起，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两口子一块儿干最合适，两口子一商量，长期奔波在外，孩子没人看管可不行，最后也只能把刚上二年级的周子愿，和三岁的周铭泽送去娘家。
“我明天把俩孩子送到我妈那去，后天回来”苏玉芬给两个孩子收拾着行李。
“铭泽都三岁了，该送去学前班了”
“儿子还小，上了学容易挨欺负？”苏玉芬找了个理由搪塞。
“送去上学你舍不得，送你娘家你就舍得了？”
“不舍得怎么办？你爹妈在世早让他们看了，还用得着回去求我娘家？还有就是你那大哥，怎么说也是亲侄女，你看上次把子愿放他那一个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还没到家呢，先把孩子给我送回来了”
周席文被孙玉芬噎的说不出话，孙玉芬没好气的说道“等不忙了再接回来”收拾好后便坐到了桌边把周铭泽抱在怀里喂饭。
“妈，我也要鸡蛋糕”周子愿看着孙玉芬喂周铭泽吃鸡蛋有些羡慕。
“子愿乖，今天妈妈做的少，让给弟弟吃吧，明天妈妈再给你做”。
“你给她吃一口”周席文拿过周子愿的勺子想给她盛一勺。
孙玉芬把碗推了一下避开了周席文伸过来的手“每次做了她都不吃，一见弟弟吃就要。”
周席文无奈的收回手看了看周子愿，对上了她无辜的眼神，尴尬的笑了笑随后盛了些菜放在周子愿的碗里“明天妈妈做一大碗让你吃个够好不好？”
周子愿没有勇气说不好，又觉得委屈，但是她怕这委屈让父母察觉再次换来一阵奚落，于是她用力咽了咽喉咙中正往外涌的什么东西，使劲眨了眨眼睛让打转的泪水再吸收回去，埋头大口的吃着饭。
孙玉芬把俩孩子送到娘家时，正好赶上村里的大集，于是跟着母亲在集上逛了起来。
“妈，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孙玉芬正给周铭泽挑衣服瞥见摊位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在试衣服，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梳着两个麻花辫，小辫子上绑着两个蝴蝶结，样子十分乖巧“哟，妈你看这孩子真好看，跟个洋娃娃似的”，孙母回头看了一眼便推着孙玉芬往前走“去那边转转。”
“你推我干嘛，我还没看完呢！”
孙母不由分说拉起周子愿推着孙玉芬走了。
“你干嘛呀，我跟你说那孩子呢，你慌慌张张的推我走……”孙玉芬看着母亲的神色突然反应过来“那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她，叫她二女儿？她早就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叫她的名字？除了知道她姓苏其他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人都说孩子都是奔着父母来的，打生下来你就没正眼看过，这老些人你一眼看见就喜欢……”孙母想了想怕自己的闲话动了孙玉芬的心思话锋一转说道：“她现在过的挺好的，既然给人家了就当不认识……乡里乡亲的住着，偶尔碰见也不稀奇，这年头送孩子的多了去了，不都是各过各的……”
见孙玉芬不说话孙母把周铭泽塞到她怀里“铭泽还要吃肉肉呢是不是？该回家了”。
孙玉芬的心里五味杂陈，她再回头看时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就淹没了她的视线。
回到家的孙玉芬仍然心神不宁，她努力回想着那孩子的样貌，结果越想越模糊，越想越心烦。
“你这两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周席文见孙玉芬时不时的发呆，两眼无神便问孙玉芬是怎么了。
“我看见她了！”
“谁？”五年过去了，有时候周席文甚至都忘了他还有一个二女儿。
“她！”
“他？”
“嗯，长得很可爱，白白净净的，扎着两个小辫子……”
周席文顿时醒悟过来，随即陷入了沉默，五年来全家都闭口不提，周铭泽的出生更是抹去了关于她的记忆。
“我想……”
“怎么可能”孙玉芬话还没说完周席文便堵了回去“当时说好了送走了就不能要回来”。
“我是觉得现在日子好点了，就要回来呗。”
“你说要就要？人家养这么大说给就给你嘛？”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让她隔三差五来家里住着，就说咱们是她姨和姨夫呗，亲戚……”
“行了，行了……”周席文烦躁的摆了摆手让她别再说了，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长起了草，他也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