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令阮桑宁心底一惊,除了在戏里,她还没受过此种大礼,跪得她心虚,连忙将她扶起来,“我又没生你的气,别动不动就下跪,女儿膝下可有黄金的。”
蝶心松了口气,只觉姑娘今日是心情好才与她说客套话,往日里,她若是磕着碰着吃了痛,就算无人惹得,自己摔的,也要找个人泄气。
她默默噤了声,为阮桑宁系好最后的腰带,展了展裙角,说着好话:“这明粉色褙子衬得姑娘可是娇艳了。”
阮桑宁知道她在奉承她,敷衍应着,也没多说话,她方才照过铜镜,原主与她生得别无二致,因着年岁有差,肌肤状态还要年轻上了几岁,系统还是有些良心的,这脸,她看着习惯。
与卢氏解释一番又废了几分口舌后,阮桑宁总算得以出门,义女的事她目前还未有头绪,得先去探探这宋予卿的风。
马车已然备好,就在门外候着,马车四边还垂挂着几颗精巧的灯笼,后边还跟着一辆规格小一些的马车,这辆上头倒是只有中间一盏简易的明灯。
同个时辰出门,又是落于阮府前,里头坐着的应当就是楚小娘所出三姑娘阮成玉。
阮成玉在车内闻了声,正要掀开帘子出来问候,可当她下了踏脚凳着地时,阮桑宁的身影正巧上了轿子,留给她一撮浅粉云纱的裙角,她只得又返回了车内。
春叶也进了马车,嘀咕道:“这二姑娘今日也真怪,平日里三姑娘若是不下轿子给她行礼,她都得闹上半天的,今日倒是什么都没说。”
阮成玉端着一小碟酪樱桃,捻起上头的樱桃,小咬一口,满不在意,“许是劫后余生,没空搭理我吧。”
阮桑宁见云秋也进了轿子,递给她一个布袋,她摸了摸,有几本书的轮廓,还有毛笔、砚台······
她问:“国子监里没有砚台吗?这东西这么重,不应该留在那儿就好,怎的还带回家了,别的姑娘少爷又不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云秋:“姑娘当真是忘了许多事,这砚台,您就没带进去过,今日姑娘说都备齐全了,奴婢这才放了进去。”
这原主还真是不学无术啊,阮桑宁苦笑,那夫子的印象分岂非都扣了个精光,奈何心中苦闷,难以言表。
蝶心却拍了一下云秋的手背,“小心些说话,姑娘那是忘了,不是故意不带。”
看蝶心努力替她解围的模样,阮桑宁只觉更加地难堪,对即成事实照着反方向据理力争未免过于滑稽。
她装作没听见,打开车窗透气,却见几个年纪最大也不过八岁的乞儿正被驱逐着,咒骂着,甚至还动上了手,眼看棍子就要落到孩子身上了。
“停车。”
“吁~”车夫勒紧了马绳。
阮桑宁自己掀开帘子,车夫都未得及放踏脚凳,她就自己跳下了轿子,不顾身后的蝶心喊着阻着。
她快步走过去,捏住那孩子的胳膊就往旁拉,棍子挥了空响。
那孩子见着人,却是狠地一甩胳膊,朝后退了几步,与另外几个小孩抱团,眼底有怒气亦有畏惧。
方才那赶人的掌柜本是一副凶神恶煞,眉飞色舞中带着嫌弃的模样,见着阮桑宁后瞬而泄了蛮气,补上了谄气。
他热情迎上来,阮桑宁似乎能从他的眼眸里瞧出黄金的光辉。
“哎哟,阮二姑娘,今日这么早来呀,快,快些进屋,今早的菜可新鲜了,那鱼都是现钓的,还没放置过半个时辰,活蹦乱跳的,新鲜得很。”
阮桑宁捏了捏手,觉着空荡荡的,很不舒服,那些孩子的眼神是刺向她的利刃,她可以不被大人待见,但她受不了被这些孩子厌恶。
明明她也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同他们一样的境遇。
明明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叫她“漂亮姐姐”,每次她一进门都受着孩子们的围堵,那是发自内心的欢迎。
明明那些孩子的目光里带着渴求与希冀,是细小的晨光无时不刻温暖着她,抚慰着她残缺的心灵。
可这些孩子的目光如见蛇蝎,如见虎豹,是避之不及,是满身防备。
他们筚路蓝缕,衣不裹身,食不果腹,本就是天底下最为可怜最为无助的孩子,是民众最该善待的存在,不论在哪一个朝代,哪一个世纪,都有这么一群人,被至亲生而无至亲养,他们被抛弃而无处控诉。
既生之不育之又何必出之。
那掌柜的见阮桑宁一直盯着那些乞儿,便乘风而上,哈哈笑着:“阮二姑娘,您放心,我这醉尘月他们连门槛都没踏上过,脏不了您的鞋,您尽管放心进来。”
阮桑宁正值愤然,她眸色变得凌厉,转而射向掌柜,“你这醉尘月竟是开启了小公堂,这是要越过大理寺动用私刑了?”
掌柜听这语气,忙不迭止口否认:“哎哟,阮姑娘,小的哪儿敢啊,就是教训些小杂种,这小事儿哪里敢劳烦大理寺不是?您可别折煞小的了,小的就一小草民,可担待不起这大罪名的哟。”
阮桑宁哼笑一声,“我看你敢得很,那些孩子都是有娘生的,你嘴脏就算了也不能什么都往外吐,再说,人就路过,饿了讨吃食,可是犯了我大齐的哪一条历律?你要这般打骂。”
掌柜小声嘀咕着:“平日你打得更凶。”
“你说什么?”
掌柜“唰”地便跪了下来,“是,小的知错了,小的这就给他们拿些吃食,”此时他还不忘抬头陪笑,“姑娘今日发了善心定是生了大好事,要不,就来店里好生庆祝一番?”
阮桑宁气笑了,她也没让他起来,只是朝那些孩子走去,可她向前走一步,他们就退一步,抖着身子也不说半句话,满眼的恐惧令阮桑宁不忍再上前一步。
她只不过想问问他们,可有哪里受了伤,就这点小关心也无法言之于口。
“阮桑宁,白日明媚,你一来,便是黑城欲摧,魄力可不小。”
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清风过境,朗月升起,止了周遭的指点声。
阮桑宁回头,见一位男子从醉尘月出来,手上还搭着几本书册,他墨发竖起,干净利落,他眉星目剑,鼻梁高挺而顺畅,薄唇紧抿,不怒自威,一身水色竹纹锦袍,衬得他如遗世独立的仙人。
这人生得好生眼熟,可她为何就是想不起来,脑海里有轮廓,却是虚无飘散着,如水波荡漾般抹了原有的痕迹。
正疑惑着,蝶心在旁总算找到了话缝,她怕姑娘再闹下去,又该抄书了。
“宋夫子,我们家姑娘没欺负人,这时辰也不早了,国子监该上课了,要不就,”她转而环顾周围看热闹的民众,“要不大家伙都散了吧,该买菜买菜,该卖炭卖炭,该吆喝吆喝,时辰若金,别在此处耗着不是。”
姓宋?还是夫子?那他就是宋予卿了,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这节骨眼儿来,地上跪的,旁侧躲的,她落入黄河也是洗不清的。
洗不掉硬洗。
她换了副神色,秋波含水,娇作着步伐上前几步,学着人行礼,“夫子。”
而后又凑近,她今早故意在脖颈处用熏香熏了好一会儿,这味儿好闻,是人都爱闻。
可宋予卿却蹙眉退后了一步。
阮桑宁:“夫子,您误会了,我教训掌柜呢,他欺负小孩,我自然是……要替天行道的呀。”
随后将目光投向掌柜,眼底有怒意,却是憋着一股劲儿,“你说是吧,掌柜的?”
“是是是,是小的过错,与阮姑娘无半点儿瓜葛。”
说罢,还朝阮桑宁抛了个媚眼,以表忠心。
这话,这神态,越说越没边。
阮桑宁:“夫子,他的话可以不听,那可以问问那些个孩子呀,”她慈眉善目眯着,笑得可亲,“是吧,小朋友们。”
众人却是一阵恶寒,乞儿们更是一阵胆颤。
“这阮姑娘又在发什么癫,没看孩子都要怕得背过气儿了吗?”
“方才看着是在帮人,但以我的经验,她就是想寻人家掌柜的开心,摆摆大人的谱子,孩子那都是顺带的。”
“就是,她若是真发了善心,那愚公还真能把山移咯。”
······
云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一个无礼狂徒,无心恶霸,怎么可能为平日里百般嫌恶的乞儿说话,无非又是玩心起了,尽是些捉弄人的把戏。
宋予卿面色不变,只附耳与她说:“阮姑娘,众眼如明镜,狡辩于我听没有必要,毕竟,我也不过一介夫子,奈何不了姑娘亦助不得姑娘,心,是难有变处,字,总归该多识些。”
而后起身用书轻巧搭在她肩膀上,“那香是驱虫的,非抹于身上,下回少用些,刺鼻,扰人,谏言,阮二姑娘,可听可不听。”
说罢,便起步与她擦肩,将方才在店里打包的吃食递给那些乞儿,眸色都变得温柔如水,连语气都截然不同。
“往后,这店就莫来了,这些还热乎着,带回去吃。”
这宋夫子平日都这样说话吗?原主没闹?
阮桑宁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挫败感,她将怨念投向还跪着的掌柜,长叹一声,“你起来吧,以后若是还有乞儿来,就送点儿剩下的东西给他们,别动不动就打骂人,都是有血有肉的,都是怕疼的,多点儿心肝吧。”
“是是,”掌柜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姑娘教训的是,小的往后指定长点儿心,跟姑娘一样,顺着姑娘走。”
“那······姑娘不进来吃上一顿?”
阮桑宁的肚子叫了几声,甚是尴尬,她无力点头,“给我打包一份方才宋夫子吃的东西,再附上一份菜名贴着。”
“得嘞。”
阮桑宁见一人上前与宋予卿攀谈。
隐隐能听到些对话。
“夫子,您也别怪我那姐姐,她跋扈惯了,做事难免失了分寸,但······可以请夫子别与我父亲状语么?不然,我那姐姐又该不肯来国子监了,她不去,我便去不了,夫子,我想习书。”
“自然不会说,不过,阮三姑娘,在身后舌根相嚼亦有失德行。”
“是,夫子,我这,我这一着急,就说错话,谨遵夫子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