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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蕙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春天,气温反常地升高。
明明还是三月末,南湖市的街头已经能闻到新鲜樟树叶的味道。她照常穿着校服走在放学路上,一边拎着作业本,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下周要和王岚岚约着一起去买一个好看的同学录,还有,周末是爷爷奶奶家那场老派又冗长的家庭聚餐。
她并不想去。
但这类“不得不去”的事,从她五岁那年回到人世起,就没有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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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是在爷爷奶奶家的老房子里。还是那张老花桌布盖着的方桌,还是那盏黄光过曝的吸顶灯,还是那些话题:谁家孩子多学了几门才艺,谁家媳妇最近升职了,哪个亲戚换了房子,哪套是学区房,单价多少。
沈蕙进门,换鞋,洗手,照旧打完招呼就低头吃饭。
她的伯妈今天穿着一身桃红色套裙,指甲涂着刚做的凝胶亮片,手里夹着一块炸酱豆腐,忽然笑道:“小蕙这孩子现在可不得了,小小年纪自己骑车上学,会查资料还会给同学讲题,真是长大了。”
沈蕙礼貌地点头:“谢谢伯妈。”
“我就记得她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伯妈笑得很熟稔,语气轻飘,“上幼儿园那会儿天天晚上‘画地图’,我们还说她要是长大了学地理肯定第一名。”
沈蕙手里筷子顿了顿。
这句话,她听过无数次。大人们的笑点总是很持久,尤其是在那些“无伤大雅”的童年糗事上。
而“画地图”这个词,是她小时候尿床的代号。
伯妈在全桌人面前复述得眉飞色舞,连用词都和前世一模一样,仿佛背了剧本:
“那会儿她妈都快烦死了,洗床单洗不过来。哎呀,现在好了,女孩子长大就是不一样,文静又稳当。”
沈蕙低头夹了口青菜,没有回应。
她知道这不是攻击,顶多算轻飘飘的调侃,但她五十岁活过来的灵魂里明白,这种话并不温柔。
它在一层层饭桌叙事的糖衣里,藏着一种“你小时候是我们笑料”的默认权力。
她放下筷子,抬眼看了伯妈一眼,轻声问:“伯妈,你小时候尿床吗?”
全桌忽然静了两秒。
伯妈愣了一下:“啊?”
“伯妈,你爸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小时候有没有‘画地图’?”沈蕙表情平静,嗓音清亮。
伯妈张了张嘴,没接上。
沈蕙转头对奶奶笑了笑:“他们肯定记得。下次我们吃饭也可以讲讲伯妈小时候的地图故事。”
饭桌像被一个柔软的巴掌轻轻抽了一下,没人笑出来。
爷爷打着圆场:“行了行了,小孩子说着玩嘛,吃菜吃菜,别光说话。”
奶奶感觉沈蕙有点奇怪,但也惯于维护家庭聚餐的和谐:“哎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沈蕙低头继续吃饭,筷子起落的节奏和刚才没有变化。
她小的时候,总是被要求过年过节家庭聚餐表演节目,明明自己一直沉默着不出声,但总是被点名说一些糗事。而这些糗事基本上只是每一个小孩成长中的自然阶段——穿开裆裤、尿裤子。
以前,她不知道为什么婴儿时的经历也会成为笑料,难道婴儿是一件很搞笑的物品吗?
前世,她没有要孩子,一方面是无法想象和方云轩一起养育孩子,她觉得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可能会代际传递下去,另一方面,一种深沉的恐惧始终盘踞在她的潜意识里——
在和朋友交流的过程中,沈蕙发现朋友们家家都有讨厌的亲戚。聊到这些时,女友们往往都是想起往事时皱皱眉头,然后笑着说“安啦,都过去了,谁管他们呢”。但她从小就太敏感,她感觉自己作为儿童根本就没有被尊重。朋友们心大,也并不说明她们曾经没有遭受过来自家人的伤害。
为什么有的人认为孩子小就“好玩”,可以随便逗,反正长大了也不记得?
为什么那么多大人曾经这样做,这种情况变得普遍了,就没有错?
她最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人!
她就像一个浅蓝色的毛线团。成长中太多的细节,每次想起一个,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线头,到最后,扯掉所有线头,毛线球随之破开,才发现里面是空心的。
一件小事无法伤害到她,十件也不会影响她的成长。但是两百件呢?三百件呢?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前世时,朋友张欣问她,为什么要和门不当户不对的方云轩在一起。沈蕙只回了两句话——“我觉得世界上没有爱情,只有emotional damage。心理创伤的受害者互相取暖罢了。”
是了,虽然她比方云轩原生家庭的条件好那么多,她还是选择了他,虽然方云轩有不错的学历,发展的潜力也在后来的人生里得到了确证。但她只想找一个会完全顺从自己的男人,来弥补自己的创伤。
没有兴趣爱好不要紧,方云轩可以完全复制她的。
没有气质不要紧,穿搭、打扮也可以学。
生活习惯不一致,可以磨合、培养。
一开始对他算不上多满意的沈家父母,很快就改变了想法。女婿工作好、个子高、长得也清清澈澈,对待父母礼数周全,还不会油嘴滑舌,一看就是一个传统的好男人。参加家庭聚会时也乐于带一个景大毕业的女婿,多有面子。
等事业发展起来,别说父母,就连沈蕙的朋友也都个个对她和颜悦色。
但这个好男人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不会提供情绪价值。
他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如果我不能提供解决方案,我说再多话又有什么效果呢?
他说,我只会做,不会说。我可以做家务,你生病不舒服的时候我照顾你,平常给你钱花。我坐着用马桶,还不要孩子。如果你还不满意,还要我提供情绪价值,你直接去找AI聊天就好了。
沈蕙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是震惊的。
“你不要把一些本来就要做的事包装成优点来宣传好吗!坐着上马桶是为了我而牺牲吗?不要孩子是为了我吗,这不是我们协商好的吗?那你有本事什么都别为了我,你自己生一个孩子啊?你有子宫吗?”
这是她在结婚五年后,第一次在方云轩面前摔门走人。她下到地库,开车走人,却不知道走去哪里。景市的房价太贵,离开这个房子,她还能去哪?回老家?用这个理由都不足以跟父母解释。父母总觉得,方云轩对她已经是百依百顺,再也没有可以挑的错处。
她想起自己和韩潇芸第一次聊自己的困扰时,她心里最能理解她的妈妈只觉得她太过分,还白了她一眼。
“方云轩这个孩子,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只有他能满足你的奇葩要求。你那几个前男友都不愿意坐着上厕所吧。”
“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说的?”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奶奶家,你堂哥问,为什么他要站着上厕所,妹妹要坐着上厕所吗?当时你伯伯不就说了,因为男人站着上,女人坐着上吗?你这么要求小方,这多伤害男人的自尊心啊!我跟你说,婚姻里要抓大放小,上厕所这点事都是芝麻大点的小事。你性格这么差,我要是男人,肯定不会事事迁就你!”
沈蕙不知道自己怎么奇葩了。她也长得好学历高,她也做一点家务,怎么就没人到处说她的优点呢?虽然她自己因为专业没选好工作一般,但好歹家里的厂子她还是唯一继承人呢!
她是一个家里有资产的女人,为什么还是得不到他人的尊重?为什么对婚姻的要求还要一降再降?
坐着上厕所这种小事,她就不能将就,她条件这么好,提个这么小的要求怎么就要像犯了天条一样被同为女人的母亲审判?
“妈妈,你为什么会‘要是男人’?你是我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