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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入初中,沈蕙进入了南湖市一中的初中部,仍然是公认的重点校。她和前世一样,申请了住宿。
她像提前一世成长起来的人一样,不慌不忙,坐在新教室的第一排,翻着讲义本,不紧不慢地写着数学作业。开学第一周,她就把数学老师的风格摸了个透:“喜欢讲几何,不讲函数;习惯绕远路解题,思维保守。”
但真正让她开心的,是身边的女生们。
初中女生是奇妙的存在。她们有点懂事了,又不完全长大,聊天内容从喜欢的文具延伸到喜欢的男明星,从同学间的八卦跳跃到校园周边的小吃。
她们的友谊不讲逻辑,有点剧场感,但特别真诚。中学的时候,沈蕙和好友最喜欢的是上班会课听老师批评“早恋”的同学,并且回宿舍激情分析讨论。
因为老师批评得过于详细,且语气幽默,虽然苦了当事人,但是每次班会课都给爱吃瓜的其他同学带来了莫大的快乐。虽然多少有些缺德,但没有手机的校园生活里,八卦可是最大的情绪价值来源。
初一下学期的春天,大家的穿衣风格突然大变。
原因是班里一个女生拿着家里打印的Gee歌词翻译版,在厕所门口唱了一遍韩语版,被三个女生拉着合唱了一个中午,从此点燃了全宿舍楼的对少女时代的热情。
下一个星期一过后,沈蕙注意到一件“极其具有流行病特征”的现象:
——班上女生的裤子开始变色了。
从普通的牛仔裤和大家爱穿的黑色运动裤,变成了荧光粉、薄荷绿、芥末黄、湖蓝色的铅笔裤,每到大课间跑操的时候,打眼一看,就像一支支彩色水笔在人群中奔跑。
她的室友裴菀最先入坑,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紧身裤走进教室,整个班级的注意力仿佛被拉成了一道激光束。
“你这样会不会太张扬?”沈蕙低声问她。
裴菀得意地一撩马尾:“你不懂,这是少女感的底线。”
午休时,女生们围在一起讨论“到底哪个色显腿长、腿细”,有人甚至拿出家里的旧挂历,在上面对照色卡。
沈蕙小时候也热衷于穿各种各样的彩色铅笔裤,但她已经脱离这个时代太久了,到后来一切都以简约为主。因此,当她再次回到这个时代,打开衣柜,看到妈妈给自己买的那些衣服,她气血上涌,尴尬得不想穿出门。
这时候的社会还不够发达,大家的美育理念也没跟上来,虽然衣服不算丑,但上半身和下半身通常是各穿各的。这年头大家的衣服颜色还人均非常鲜艳、浮夸,所以经常能幽她一默。这时走在大街上,上到九十九,下到小学生,大众都很喜欢这种“花枝招展”风,人多时简直就像花盆集体出动。
沈蕙在姐妹们的热情下也默默入了几条——天蓝色、亮黄色、浅紫色。理由是“显白”,但她没告诉别人,她其实只是想在那片五彩人海里,不要总是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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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菀加入了校园电台,成为了电台主持人之一,她天天乐得跟沈蕙说电台里又发生了什么搞笑的事,沈蕙也乐于听她说。反正初中课业也不难,上学也没什么事。
主持人之所以受欢迎,主要因为她们大权在握——可以念投稿放音乐,因为都是纸条投稿,所以放什么歌、先后顺序都由主持人说了算。
学校里因为不准带手机,每天午餐后,电台都可以放二十五分钟学生们点的歌,从餐厅回宿舍午睡的时候可以听。搞怪的不行,但是流行歌曲、动漫主题曲都可以。严肃的校长女士本人的最爱则是Norah Jones。
沈蕙“找关系”让裴菀先放自己的点播——《再次重逢的世界》。即使是重来一次,她依然再为歌词而感动。
“在无数未知的道路上,我追赶着模糊的光芒”
“永远都在一起,直到再次重逢我的世界”
“不要等待特别的奇迹,眼前是我们崎岖坎坷的路”
“虽然未知的未来和险阻不能更改,但我不会放弃”
为我,为你,为她们,为了再次重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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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蕙重生后的初中生活,比她预想的更复杂。
不仅是课程难度,也不仅是应对青春期情绪的再度翻涌,而是——她逐渐意识到,那些前世以为“只是成长的一部分”的痛感,其实是结构性的东西。
比如,她的好朋友周妍。
周妍在小学时成绩几乎和她不相上下,两人一起背英语单词、做奥数题,默契十足。但到了初二,物理化学一开学,周妍的分数突然滑了下来。
“我真的……是不是不太擅长理科啊?”周妍在宿舍一边整理卷子,一边低声问她。
“怎么会?你数学都考那么好。”沈蕙皱眉,“你卡在哪里了?”
“电路。还有那个分子、化合价什么的。”周妍叹气,“老师讲的时候我就觉得脑子卡壳了,别人都点头,我感觉我还在上一节。”
沈蕙正想安慰,隔壁床的女生突然插嘴:“我觉得也是欸,物理是不是男生更容易上手?我们班男生好几个都突然进步了。”
另一个女生也点头:“我们化学老师不是也说嘛,男生一学理科就有后劲,女生要靠勤奋撑着。”
周妍小声地“嗯”了一声,眼神黯淡下来。
沈蕙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
是了,就是这个——前世她们都听惯了的那种声音,像空气里看不见的铁丝网。她们在网里长大,撞伤了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
她记得前世,周妍从初二开始越来越沉默,后来成绩不差,但整个人像是褪了色,走在校园里总带着一点怯意。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性格原因,可现在她看见了,那不是性格,是被割掉了某部分自信之后留下的缝隙。
“其实,”沈蕙轻轻说,“你们知道吗?我昨天刚看到一个帖子,说现在大学里学工科的女生已经比男生多了。”
室友们愣了一下。
“还有,”她顿了顿,“你们以为数学物理化学是靠什么?是靠反复刷题。谁刷得多谁就会。再聪明的人也得练。”
周妍抬头看她,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沈蕙不仅成绩好,而且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天赋型选手,她也会一题一题写出来。
“再说了,”沈蕙笑了笑,声音轻柔却锋利,“难道你们以为男生都天生带芯片吗?谁不是学出来的?”
大家被她逗笑了。
沈蕙却没笑。
“如果说你是努力型的,也不意味着你比其他人第一等。努力有什么好丢人的?努力不只是两个汉字,努力包括管理你的时间、情绪、精力,而且能指定明确的目标,把握好方向和时机。如果有人说你努力,你也应该偷着乐。况且你的智力不比别人差,大家智商都差不多,不要自卑。”
那天开班会,班主任点评成绩。她考了全班第一,二三四名是几个男生,老师特地提了一句:“我们班沈蕙和男生几个一样,是属于聪明型选手。其他女生也不错,都是属于努力型。”
底下一片鼓掌。
她坐在第一排,背脊绷得笔直,嘴角保持得体微笑,心里却一寸寸冷下去。
前世她根本没听出问题。身为初中生的她甚至感到骄傲——“看,老师说我和男生一样聪明。”
后来,到了职场上,当听男前辈把她尊敬的女前辈喊成“周哥”以示恭敬的时候,她明白了。
这就是歧视。
而且,温柔、擅长沟通、擅长思考、对人际关系和情绪敏感的这些“典型”的女性气质被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义务,但这些其实也是每个心智健全的人成长中的必修课,情绪劳动的工作方法是可以被习得的。
如果身上没有典型的女性化优点,就去学啊!而不是自己做不到就去打压别人。活了几十年的沈蕙明白,这种打压的本质其实是一种嫉妒和不安。
有的人害怕了——如果自己用强硬的手段能够做到的事情,别人完全可以用温和有礼的沟通轻易化解,如果不用发怒和示威就能展示自己的力量,那阳刚的虚张声势又算得上什么?
算表演性人格?
而在十几年前,说出这些话的女老师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她或许也只是重复了她所受过的教育,但这正是最可怕的地方:偏见早已内化为“客观评价”,以“表扬”的方式递给你。
沈蕙走出教室的时候,天空一片清透,云层像被拉平的棉絮。
周妍追上来,低声说:“你真的觉得我能学好吗?”
沈蕙转头,笑了,眼里清亮又坚定:“你当然能。”
“我们不过是……刚开始才遇到阻力而已。”
“但我们会推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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