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014年夏天,沈蕙15岁,初中毕业。
最后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响起时,教室里没有立刻喧哗起来。
有一种奇怪的寂静,像下雨前夕的闷热。
黑板上还留着几道没擦的几何题,桌子底下有几张卷子角露出来,风一吹,轻轻抖了一下。
有人开始收拾书,有人还在翻找散落的笔芯。有人装作若无其事,有人眼圈已经红了。
沈蕙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笔袋拉上,最后扫了一眼课桌抽屉——没有东西落下。
她记得自己前世的初中毕业,激动地忙着和人签T恤、拍照、挤在同学录上写“友谊地久天长”。这一次,她也重复了一边完整的流程,眼里没有兴奋,毕业照上的她带着怀念的微笑。
但她没有想到——
她还是会在看到林芃哭的时候,鼻子一酸。
“你以后一定会更好的。”林芃抱着她说,声音发抖,“你是我们宿舍里最厉害的人。”
沈蕙拍拍她的后背:“你也是。”
“你要记得今天哭得最凶的是你。”她笑着补了一句。
林芃哽着:“你不许记得。”
————
初中宿舍最后一晚。
那天晚上宿舍没熄灯。
裴菀偷偷买了可乐,一人一瓶,说要办“散伙派对”,然后强行播放了《那些年》。
沈蕙拉开书包的拉链,轻轻递给林芃一本练习本,旧旧的封皮。
“送你。”她说。
林芃一怔:“这不是……那个打分的本子?”
“对,我一直放在家里,没有丢。”
林芃搂住她的脖子,哽咽了起来,“小蕙,谢谢你……”
沈蕙拍着她的背,“你要记得,眼神也是权力,永远不要放弃你的权力。”
“我们以后还会联系吗?”有人问。
“你们到时候别嫌我烦就行。”沈蕙说。
“你才是最容易飞的那一个。”
“那我飞之前,把你们绑气球上一起走。”
灯光打在每个人的睫毛上,一闪一闪的,像是还没掉下来的眼泪。
她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但那一刻每一个人的笑容都那么真实。
————
新的校服,新书包,新的校园。
沈蕙站在“重点高中”门口,阳光打在地砖上,反射得有点晃眼。
周围的女生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书包是新的,神情是兴奋夹杂紧张的。
她有些格格不入。
不是因为外貌、也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因为她已经知道这一段会发生什么。
会有一次次考试,数不清的早读、刷题、分班。会有比她更强的人,也会有她无法理解的学校制度、青春创伤、盲目的竞争。
但她不是来躲避这些的。
她是来——以一个更清醒的姿态,重新穿越一次青春。
她站在教室门口,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进去。
新的人生章节开始了。
她不会回头。
————
这个城市的春天来得特别快。三月过完,四月便热了。
午后的阳光斜洒进教室,谢聿正靠在前排窗边的位置,专心地解一道竞赛题。他手里的笔在纸上飞快移动,额发有点乱,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瘦削的腕骨。他写字时眉头轻蹙,专注的样子像是要把题目拆解成某种宇宙的奥义。
沈蕙低头继续做题,手却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她知道他叫什么——谢聿,物理竞赛一等奖,全年级最难追的第一名。
他是那种“谁站在他旁边都显得笨一点”的类型:字好看,声音好听,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缓,眼神总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锋利。偏偏这种人还不拽,偶尔还会在教室外帮人捡水壶、借橡皮。
他是那种,不论男女都难以忽视的存在。
前世的某个春天,她确实喜欢过他一阵子。不是那种扑通扑通的恋爱心动,而是——一种遥望远方、投射理想的迷恋。
他像是她在压抑中的出口,是她想变成的那种“自信又自由”的人。那时候她总在父母的压迫下喘不过气,谢聿在她眼里,是轻盈的、天赋异禀的,是她在无力生活里的一个梦。
但这一世,她坐在他的后排,看着他的笔迹,听着他时不时转头问问题,内心一片平静。
她还是会觉得他好看,会欣赏他的相貌和气质。
可是——她不会再喜欢他了。
不是他变了,是她变了。
她经历了太多,看到太多,心早已被磨出厚茧。她已经走过了二十多岁的焦虑、研究生的心力交瘁、中年夫妻的麻木日常,早就过了会因某个男生的侧脸就心跳加快的年纪。
她偶尔会想:如果她真的是第一次活这一生,也许她会喜欢他一整个春天。
可是现在,她只在心里淡淡说了一句:
“你确实很好看,但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再喜欢你,就有点变.态了。”
————
那天放学后,谢聿主动追上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参考书。
“沈蕙。”他说。
“嗯?”
“你有没有做过这题?我觉得我算的方式不太对。”
她接过书翻了一页,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你错在坐标轴那一步,原点偏移了。”
“果然。”他低头笑了一下,指尖摸着书角,忽然抬起头,望向她的眼眸,“你最近是不是心情挺好?”
“为什么这么问?”
“你整个人状态特别稳,像是已经准备好了。”
“嗯。”她顿了顿,“因为准备好了很久了。”
他没再问,只是说:“谢谢你。”
沈蕙点点头,把书递还给他。
阳光打在他肩上,眉眼分明,睫毛很长。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身上仍然有吸引力,只是那份吸引力,已经不再面向她了。
————
阳光落在课桌的缝隙里,像一条被时间磨白的线。
沈蕙手里转着自动铅笔,眼前是高考语文的模拟卷,她已经提前十五分钟写完,随手翻开了错题本。桌面上整洁,笔袋扣得严丝合缝,草稿纸上的字迹也像她的人一样,干净、精准,没有多余的涂改。
这一世的高三对她来说,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没有在凌晨三点惊醒,没有捏着纸巾去厕所里躲着哭,也没有因为一次考试失利就和父亲爆发争吵。整个三年,她几乎没经历过任何激烈的情绪波动。
她知道这是因为环境变了。
前世她高中时期,家里正处于事业转型的瓶颈期。父亲焦虑而易怒,母亲夹在中间,用尽全力和稀泥。家庭的空气总是紧绷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风暴。
而她那时候也并不比他们更好——年少敏感,却没有对抗世界的力量,不懂如何消化压力,只知道把所有情绪都往里压,直到胃痛、脱发、肠鸣、睡眠紊乱,最后什么也做不成。
而这一次,她的父母在她初一时就提前开厂,比前世早了两年走出瓶颈期,收入稳定,家中气氛宽松许多。父亲依然严肃,但那种“任何人都必须听我”的掌控欲已经缓了下来。他偶尔会在吃饭时问她:“最近复习怎么样?”但说完后马上补一句,“不紧张就好,别太拼。”
母亲也变了。不再是那个一边给她加鸡腿、一边偷偷擦眼泪的女人,而是一个温温吞吞却始终盯着她睡眠时间的守夜人。
他们不是变得更厉害了,而是更轻盈了。
但真正让这个家不一样的,是她自己。
她心态太稳了。稳到让父母有时候都感到不安。
“你怎么从来不着急?”母亲有次在厨房里切菜,忍不住问她,“你现在倒数也不说急,前几次月考名次上上下下,你也不焦虑。”
沈蕙那时正坐在餐桌边剥橘子,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没必要急。”
“高考哪有不急的?”
“有。”她笑了笑,“如果你知道自己总会考上想去的大学,考得好一点差一点,其实没什么区别。”
她的语气不是炫耀,而是冷静的陈述。
她是真的知道。她知道哪怕复读、哪怕考研、哪怕走弯路,人生的分岔点从来不是一场考试。甚至,她比大多数人更清楚:成年后的生活,就是靠心态一点点调试的系统,不是靠一次性高分就能打通。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完整的大学生涯,读完了研究生。这一次重来,她根本不需要通过高三来证明什么。
于是她没有叛逆,没有哭闹,没有无声对抗,也没有期望过多。
这让她的父母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我小时候好像比你还活泼。”父亲有次看着客厅里的她,忽然这么说。
母亲在一旁说:“她现在是不是……太稳了点?”
“你别逼她,她这样挺好的。”
“可我都没见她发过一次火,你不觉得太怪了吗?”
“那你想让她发火吗?”
母亲沉默了一下,小声说:“不是……就是她太安静了,感觉什么都藏着,我们做家长的好像也进不去她的心里。”
沈蕙躲在卧室里,一边刷错题集,一边听着父母这些断断续续的对话,忽然有点想笑。
他们终于开始为她的“太平静”而焦虑了。
可这不就是他们当年梦寐以求的结果吗?
现在她的成绩稳定在全年级前十,和老师相处也没有任何矛盾,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是夸她是“最省心”的学生。可是她知道,他们不是只想要一个省心的女儿——他们还想要一个情绪丰富、能够被他们安慰的孩子。
可惜她已经不再需要安慰了。她早就学会了照顾自己。
————
高考前最后一次晚自习结束,教室里乱糟糟地收拾着卷子。但在内心里,她安静得像是来旁听过一个完整章节,知道结尾了,就可以离开。
谢聿走到她桌边:“等成绩出来,一起吃个饭?”
沈蕙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你约我吃饭,是因为觉得我一直在帮你吧?”
“也不全是。”
她笑了一下,收起文具袋:“那也谢谢你,但就到这里吧。”
他愣住:“为什么?”
“因为——”她顿了顿,“我比你大太多了。”
谢聿没反应过来:“你不是比我小一个月?”
沈蕙没解释。她站起身,把椅子轻轻推回去,然后说:“你很好,真的很好。可我已经不在这个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