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人潮涌动的朱雀街上又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抬眼望去,两个骑在马上的黑脸男子,正狠狠抽打着马屁股,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冲撞得人群惊骂声四起。
一位穿着绿袍,书生样貌的男子被人推翻在瑞恒楼前的空地上,他骂骂咧咧,道:“天子脚下,纵马伤人,如此猖狂,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位胡须见白的青杉长者将他扶起,“莫惊,是被贬了官的王溪垚王将军,昨日的都城小报上说,皇上命他今日出京,赶赴漠北边境,这不快到宵禁时分,他且急着出城呢!”
绿袍男子怔了片刻,“是那位平步青云的少年将军王溪垚?”
长者点了点头,捋捋胡须,“是啊,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啊。”
绿袍男子摇了摇头,“可惜跟错了人,可惜可叹。”
长者立即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兄台慎言,慎言呐。”
夜风将两人的对话吹进我耳中,视线随着马蹄一路向前,这位王溪垚我是知道的,孤身入敌营,取了敌军将领的首级,又恩威并施,以良言善诱,劝降其他两路敌方援军,所立之功传遍大江南北,果敢勇武而不失心机与分寸,实属难得。
只是如今,齐王失势,从前追随齐王的文官武将死的死,贬的贬,他也正是其中之一。
“王孙公子意气骄,不论相识也相邀。” 一男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我的思绪引回这间酒楼。
我立即警惕起来,屏息听着身后的动静。
那人声与脚步声渐近,“姑娘,匀给在下一席之地,可否?”
上元佳节的瑞恒楼确实已座无虚席,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轻呼出,吃酒的宾客?掩好帏帽上的薄纱,我想,不会这么巧,我方才解决了林香榕,打开了房门,他便进来了,倒像是等我许久,我得走了。
利落地转身,一言不发地略过那人,便径直向门外走去。
“怕了?”他轻快的声音又自身后传来,言语中挑衅的意味极浓,“我瞧你方才的弩箭干净利落,不想却如此胆小。”
被发现了!
我驻了足,轻皱起眉头,回身向他看去,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封了他的口。
隔着帏帽上的轻纱,看的并不真切,但朦胧间,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与高大挺拔的身形仍映在我眼中,衣着光鲜,仪表堂堂,回想方才的呼吸与脚步声,是个会功夫的练家子。
此时这位陌生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瞧着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时机。
此人绝非善类,多年颠沛养成的直觉警示着我。
我关上门一个箭步便立在他身侧,弩箭已对上他的胸口,“你待如何?”我冷声问道。
那男子不以为意地笑笑,瞧了我片刻,将眼眸转向楼下戏台向我示意,“请姑娘同赏一出好戏。”
我狐疑地向楼下看去,戏台上空无一人。
他仿佛已洞察我的心思,慢悠悠道:“姑娘远道而来,何不听出戏再走,今夜这场戏,若少了姑娘,可唱不完整。”
我心下一震,果然,是冲着我来的,是顾宅的人?还是曾经的仇家?总之,是敌非友。
我眼中露出寒意,指尖抚上袖中淬了醉心散的银针。如今不知此人深浅,还得再探探他的底细,之后便用银针封住他的穴道,一觉醒来他便忘了今日之事。
我沉下声来,冷硬着嗓音再次问他:“你是何人?所为何事?”。
他扬扬眉也不答我,只走到桌前坐下,浅酌一口茶,示意我向楼下看。
我从侧面的窗子望去,此时楼外跑进两个身着戏袍的人,翻身上了戏台便开始演,咿咿呀呀地唱着北都城里的人最爱听的京戏。
一开始瑞恒楼里的伙计还奋力阻拦,可渐渐也都和宾客们一般听得入了迷。
那男子正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我讨厌极了他这样的眼神,就好像我正一步一步走向他设好的陷阱。
再看那戏子装扮,似是哪个大人府里的闺房趣事。
细细一听——
顾家!?
崔氏!?
!!!
合着我看戏看到自己头上了!!
身子仍不住颤抖起来,瞪住那人,躲过酒楼里其他人的视线,以手肘迅速将他抵在门后,左手拔出一根淬了麻沸散的银针逼在他颈间,“你敢动一下,我这根毒针就刺破你的喉咙。”
显然,他未及反应,瞬间涨红了脸,又或是被我阎罗似的神情吓住,不过片刻他便恢复如常,如奸计得逞一般,幸灾乐祸地扯出笑意,盯着我:“精彩么?”
果然,是挑衅。
我脸色闷青,强忍着暴怒,逼在他颈间的手肘猛地加重力道,“你是谁?”
他血脉翻涌,涨的全脸红得发紫,青筋暴起,眼中的血丝也迅速攀上瞳孔。
我的手肘再用力一些,他片刻就会毙命。
可那男子却不挣扎,不反抗,也不求饶,只用通红的眼盯着我,满眼的有恃无恐,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这里,都是,我的人,你有,多大的胆子,敢在这,里,杀我?”
我呼吸一滞,他知道我的身份?
入北都城第一日就被盯上是在是我始料未及,我四下望了望,酒楼内外确实有不少人往这里望,我确实还需再探他底细。
这时才发现,方才电光火石间,帏帽上的面纱被风带了起来,眼前人的面貌就此映在我眼中,也难怪他方才进来时,那些女子探头探脑,他竟长了这样一张妖孽脸。
台下的那二人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飘落在我耳中,他们演的是十九年前顾家嫡母将我二人逐出府去的场面。
我娘是如何求饶的,顾夫人又是如何施暴的,那二人刻画的真真切切。
我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满脸戾气、凶神恶煞的自己。
纵使对于顾家,我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如今的情景再现,仍旧叫我愤怒的几近癫狂。
稍稍平静一些,渐渐恢复了理智,向后退了退,稍松了松手,“你是何人?”
自始至终,此人都不曾表现出一点惧意和愠色,也不带一丝乞求和讨饶,看来的确是个狠角色。
他深深喘了两口气,一种淡淡的香味从他领口散发出来,混着我的酒气,将我们拢在里面。
他眼中又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神色,在这个逼仄的墙角里生出几分暧昧。
我想,他眼中的必不是什么好神情,此人惯会伪装,还有那讨厌的香气搅扰着思绪,让我一时间晃了神。
一定是诱惑,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引诱着人送命。
“你的发丝,直往我鼻子里钻,”他声音低沉,面色潮红,又揉了揉鼻子凝视我,那意味不明的神色更浓了,像个醉汉一般,又说:“可真像一只生气发狠的小野猫啊。”
此人竟如此放肆!我气恼地纵着银针划破了他脖颈的皮肉。
终于,刺痛感让他回过神来,眼神瞬时变得凌厉,“你用了毒?”
这下换我占得上风,心情好上几分,我轻快地点着头,坐在桌边,“不错,是毒,你是否感觉身体渐渐沉重?”
他欲抬手,却只能微微扬起,五指缓慢地张合,脸色渐渐青得发黑,咬着牙冷冷地瞪住我。
“若你一刻之内不服解药,你便彻底废了。”
“你待如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轻笑一声,避开他目中寒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拿在手里,举到他面前,声音透着无比的愉悦,“解药就在这里,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但凡说错一个字,解药你想都别想。”
他气得嘴唇都发了紫,似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说。”
“既然你瞧见了我刺杀顾夫人却未出手制止,那么你与顾家有仇?”
“不算有仇。”
“你是何人,做这出戏是何目的?”
他眼睛微眯了眯,依旧极不甘愿地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慕容湉,底下这出戏与我无关。”
“无关?”我心里泛起嘀咕,他的话难辨真假,今夜顾夫人死了,朱雀街上又演了这出戏,那便是为了让大家认定是顾家弃女回来复仇了。这件顾家丑闻,明早就会出现在都城小报上,被千家万户知晓,变成坊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既然无关,你又怎知这里会有一出戏?”
“不止这里,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酒楼今夜都演了这出戏。”他的声音渐弱,人已有些混沌。
“那你为何出现在这里?”我又问道。
“来与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他不作声。
我走到窗前打开药瓶,作势向下撒去,“那这解药……”
“我最恨被人威胁,够胆你就倒,我今日拼着一双手都不要了,也必将你的双手砍下喂狗!”他虽已不清醒,可眼中恨意迭起,似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这种赌咒我听得多了,还吓不倒我,只是这人气极时,似乎身上会发出寒气,将人罩住,周身都觉得冰凉,这种从眼中穿透出来的寒气我只在一人身上见过,等等,他方才说什么?
慕——容!?
是那个慕容王爷的族人?
我刚才掐着他脖子!?
他刚才还看到了我的样子!
我的嗓子眼有些发紧,失策。
方才告诫过自己要低调行事,却不想来北都城的第一天便招来如此大祸,与宗亲为敌。
我盘算着,事已至此,此人也是问不出什么了,便用银针在他鬓间一点,他很快便睡了过去。
此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向下看去,散乱的人群里,是顾家大公子顾青山提着剑,要上台去砍那两个戏子,追得那二人向门外跑了出去。
我从窗口一跃而出,顺着屋檐,循着顾青山的方向跟上去,我后面自然是跟着那个慕容湉的狗腿子们,不过所幸来人不多,丢几个四方园特制的迷弹过去,也便甩开了他们。
可前方的顾青山想必是逃不过了。可我不能让顾家这傻儿子在半路上被人掳了脑袋,我精心为顾家编织的圈套,顾青山可是最关键的一步。
至于方才那位——还不清楚慕容湉对我来北都城的事到底知道多少,这些日子我得小心避开他。
二十年前,胡人来犯,皇帝御驾亲征,回京途中,救下一对胡人慕容氏兄妹。后来,妹妹成了宫里的妃子,哥哥封了王爷,这人该是那慕容王爷的世子,只是这个人在我先前研读卷宗时却从未出现过,我还需再向四方园求证一番。
我隐隐觉得,此人将是未来极大的隐患。
再看顾青山追着那两个戏子,不一会儿就开始体力不支、脚步虚浮。
待追上时,已被那两人引入穷巷,二人反身包抄过来,这个蠢货连如此简陋的请君入瓮都看不出,凭着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不过片刻就被二人打得晕了过去,他们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似是要他毙命于此。
我自暗处跃出,甩出银针,挡在顾青山身前,那二人合力向我劈来,招招狠绝,是要灭口。我抽出腰间软剑,以一当二,奋力相抵,他们也没占得什么上风,一个指剑横扫间,其中一人弱了下来,瞅准机会,向他右脚刺去,划断脚筋,他发出哀嚎,咚的一声倒地蜷缩。
正欲回身反刺,却隐约嗅到异味,茫茫然钝了下来,好霸道的毒!
此时,一剑自身后刺来,一阵剧痛由左肩传至心脏,立时倒了下来,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