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谁是公主?
她?
……
付婉猛地掀开那片黑色的阴翳,一团刺目日光,裹挟着刺骨寒风,席卷而来。
她下意识地微眯双目,待那阵晕眩褪去,才看清眼前光景:远处是连绵的雪岭,峰峦叠嶂间白雾缭绕,松柏针叶在朔风中瑟瑟而鸣。
环顾眼下,察觉自己正身处一座宽敞华贵的车轿里,身上盖着象牙白的宫纹褥子。
一年轻女子,端正跪在她面前。
一身宫装,面色煞白,双唇紧抿,显然很是紧张。
付婉盯着那张脸,觉得分外熟悉,却又说不上在何处见过。
“参见公主殿下。”那女子轻声言。
公主……
付婉抓住她的手腕,“你,你喊我什么?”
“公主。”
那丫鬟垂头毕恭毕敬重复,“怀璧公主。”
付婉怔了怔,松开手指瘫坐回软榻上。
这是什么情况,她还真赌赢了。
她撑着床头颤巍巍站起身,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痛快,甚至畅然笑出声来。
好啊,她就知道陛下会答应,幸好她在最后关头都没有放弃,兴许但凡少辩驳一句话,都无法赢得这一线生存机会。真是好啊。
她笑得快要哭出眼泪,模样十分怪异,那丫鬟怯生生跪在旁边不敢出声,直到被付婉扶起。
“我对你有些印象,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青杏,是不是?”
那丫鬟胆怯地点点头。
“同我说说,我昏迷多久了?现在又是在何处?还有多少天到北狄?总之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与我听。”
付婉温和一笑,“你先前见过我,想来也知道我是假公主。既然陛下派你来我身边,陪我走这一遭,有什么事情我们坦诚相见,我绝不会……”
那丫鬟屏息倾听,忽然一道破空声掠过,一支箭直直穿透了她的脖颈。她瞪大双眼,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箭头斜插入地,身体僵硬地绷成一个怪异的三角形。
付婉吓得退回车厢内,脑子乱成一团。她还没弄清自己为何成了怀璧公主,外面的局势已经彻底失控。
刀剑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马蹄声、惨叫声、怒吼声交织在一起。血腥味透过帘缝钻进车厢,让她胃里翻腾。
她听见外头一声喝令,不知是在说什么鸟语,反正不是中原语,因为她听不懂。
这么说,八成是那些北狄人了。
这可真是荒谬,她是过来和亲的,和平的和,亲爱的亲,杀她做什么。何况她只是个替嫁的冒牌货而已,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这么一想更无辜了。
付婉慌忙缩到床底,脑海里不断浮现那日的场景。大殿上,她蜷在案几下,却被侍卫像拎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忍不住发抖,牙齿碰得发颤,耳朵里轰鸣不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路可逃的夜晚。
付婉听着那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心中寒意直透骨髓。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吧,她想。上次至少死在宫里,这回却要埋骨荒野。
正绝望间,头顶的床板被猛然掀开。刺目的光线照进来,一道阴影笼罩而下。付婉牙关一咬,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狠劲,闭着眼就往外冲。
谁料腰间被人抄了一手,打横抱起,又送上了肩。
她拼命挣扎,眼前一片恍惚,只觉自己被抱出了充满血腥气的马车。耳边风声掠过,片刻后,她便被抛进另一辆车中。
付婉重重跌在软塌上,惊慌间手脚并用地爬起,猛然转身。只见车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双手撑着门框,半个身子探进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怀璧公主,好久不见。”
那男人眼里含着几分玩味的笑意。
付婉缓了缓,终于看清这男人的脸。
那人皮肤微黑,高鼻深目,眼尾微挑,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泛着琥珀般的光泽。付婉怔住了,先前她只在昏黄的火光中见过这张脸,轮廓模糊,如今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清晰起来,一时竟没认出来。
“索罗戈……”她低声唤道,喉咙发紧,随即恭敬补上一句,“将军。”
索罗戈微微歪头看着她,眼神难以捉摸,却一言不发。
她僵在原地,汗湿了后背,余光扫过遍地尸首,血腥气扑鼻,正要开口问为何杀光和亲队伍……忽然冷不防下巴被一只手攥住,强行抬起。
他咬住她的下唇久久不放,直到她眼前一阵发黑才松开。
付婉瞪大双眼,木讷一会儿之后胸腔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抬手狠抽了他一耳光。
“你……”抽完那一掌,她噎了半天,仍然惊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索罗戈若无其事地摸了把自己脸颊,似有些迷惘地看向她。
他在迷惘什么,是在迷惘自己给的这一巴掌,难道不该给?既然是和亲,那她嫁的自然是北狄领主,再不济也是北狄领主的儿子,总不该是什么破将军……难道索罗戈是北狄领主?不可能,她明明记得,北狄领主赫连佑,是个年过六旬的糟老头子。
谁料还没愣上一会儿,又被他掰住下巴咬了口上唇。付婉这下是真恼了,伸手抓住他脑后的辫子,拿出和女人打架的架势对付他。
索罗戈倒是松开了嘴,不过也毫不客气地把她撂倒在地上。她脸朝下摔了个狗啃屎,灰头土脸被他捡起来塞回马车上。
“公主息怒。”
付婉靠在马车内缓了一会儿,感到车轮慢慢转动,她忍不住扒着车门探出身去想再质问他几句,却被眼前的景象生生噎住。
地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都穿着大晋宫人服饰,想来便是随行的和亲队伍。血水汇成一片,尸体堆叠成小山。
虽然先前在大殿上,也见过相似一幕,但相比此时此刻眼前此景,实在远不能及。
这些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残忍百倍。
十几步外,几个北狄人跟在她的马车后面行走,他们身披毡布外袍,袖口滚着狐毛,肩披深褐貂皮,腰系铜钉皮带,脚蹬兽皮靴,背负弯刀弓箭,箭袋里塞满了箭。皮肤黝黑泛红,眼神锐利,她远远看了一眼,有些不寒而栗。
她缩回车内,额头冒着冷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察觉到默不作声许久,前方马背上的索罗戈忽然开口:
“公主您说,我方才侮辱了领主的女人,领主会杀了我吧。”
付婉是真想不到他说话这么不客气,冷笑一声,“您问我,我哪知道。”
她还是思绪混沌。她依稀记得齐景湛和她提过,他一把火将那地宫烧干净,事后差人用碎石砂砾彻底堵住所有出口。那索罗戈,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们中原女人,脾气可都是出乎意料地差。”他一边策马,一边嗤笑道,“和平津侯有染的那位太子妃,也是这样咄咄逼人。”
付婉惊得站起:“你当时也这样对她了?”好啊,难怪当时齐景湛气得要把他们全烧了。
“是啊。”
索罗戈轻笑一声。
付婉攥紧了掌心,忽然对方扭头瞥了眼她的脸色,又哼笑一声,“开玩笑而已,我对齐景湛那个疯子的女人不感兴趣。反倒是对公主您,朝思暮想多日,不过……公主这是在吃醋?”
付婉愣了愣,简直快被他气笑了:“将军可真会说浑话。只是本宫着实好奇,您是怎么从那地宫里活着逃出来的。”
“自然是留了一手。”索罗戈轻笑,“他齐景湛能出尔反尔,我为何不能。进入地宫的第一日,我便组织众人另挖一条地道出路,免得他日后黑心,将我们坑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果然,”他勾唇一笑,“被我猜对了。”
付婉再次默默攥紧掌心。
别人挖了快一年的地道,齐景湛他竟浑然不觉。他们夫妻俩两个人脑子都不好使,居然还妄想篡位,太可笑了。
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眼那明晃晃的苍天,还有身旁那深不见底的山崖,一时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若真有能耐,何至于把自己弄来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天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回到中原。
“公主在想什么?臣来陪公主说话解闷。”索罗戈忽然又扭头,冲她一笑,“毕竟这里,只有我会说中原语了。”
“为什么杀掉和亲的侍从。”她冷着脸。
“避免混入细作。”他勾唇笑。
“本宫是来和亲的,如此大开杀戒,恐怕不妥吧。”
“既然是和亲,那有公主一人去北狄,就够了,不是吗。”
付婉懒得再与他诡辩,选择闭目养神,思考对策。
“同我说说你们北狄领主,赫连佑。”她忽然睁眼。
“公主为何问这个。”
付婉皱眉笑:“我是来和亲的。”说罢又愣住了,莫非自己嫁的不是北狄领主。
索罗戈神色微妙一阵,许久后才作答:“那公主想知道什么?”
“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怎么,将军似乎不太愿意?莫非与您的君主有嫌隙?啊,难怪,我是您君主成亲路上的新娘,您却方才强行羞辱了我。”她撑着车门,语调轻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来将军对您的君主,积怨不浅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嘶鸣,铁蹄顿刹。
付婉身形不稳,一个趔趄飞了出去,正好滑上他后座。
索罗戈掐着她抵进车厢内的软塌上,另一手攥紧她衣襟,目眦欲裂地埋头于她脖颈附近,深深吸了口气。
付婉本以为他方才强吻两嘴已经够僭越了,没想到这个狗崽子居然还想得寸进尺。
起初她还有些害怕,忽然却不怕了。反正她和孟知尧已经睡了两趟,本就是残花败柳一个,将来还要陪那年过六旬的北狄老头同床共枕,她已经绝望透顶。若索罗戈真要她对动真格,她也懒得反抗了,反正也根本反抗不了。
她那么细细一条身子骨,握拳锤在男人胸脯上,在对方眼里和调情几乎没区别。
……
既然想开了,不在乎了,于是说话更加过分。
“将军若真是色胆包大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要了你们皇帝的女人,不怕天打雷劈吗。何况身后那么多弟兄们都看着呢,您就不怕他们中的某个人,嘴巴不严,将此事走漏出去。”
她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胸脯,揶揄道,“索罗戈将军,本宫劝您,三思啊。”
索罗戈眼里猩红逐渐褪去,终究是将她那句话听了进去。
正如她所言,那车马后跟着的数十个北狄兵,远远地看了过来,目光有些胆怯和迟疑。虽然他们听不懂中原语,但听得出那些动静。但凡付婉惊慌失措地喊一嗓子,只要不是聋子和傻子,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这就对了,将军若真是喜欢本宫,将来大可来找本宫偷情,不过能不能绕开你们领主的视线,偷摸来到本宫身边,就看将军您自己的本事了。”
付婉觉得自己大抵是真疯了,居然能说出这种胡话,不过她也不在乎了。能死里逃生,从那皇宫宴会上捡回一条命属实不易。
对她而言,活着就行,其余都是锦上添花。
“公主是在邀请臣,偷情?”索罗戈眯眼,有些难以置信。
“是,也不是,我心情好,随口说说,您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与我无关。”
她同样报以微笑,将他推出车轿之外,“将军快去前面骑马吧,若是待久了,后面那些弟兄们又开始胡乱猜疑,而我又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毕竟他们听不懂中原语,不是么?啊……若是这样,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懂吗?”
她忽地粲然一笑。
索罗戈眯眼,隐隐觉得眼前这个疯女人有些超脱自己的掌控。
……
“各位弟兄们好!诸位辛苦了!我就是你们领主的新女人!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怀璧公主!将来就是你们北狄最尊贵的女人!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你们杀了我和亲的侍从,所以我也要杀了你们!你们这些人,将来我都要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她站在门边呐喊,一手扒拉门框,另一手朝后面的北狄人挥动:
“我说到做到!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你们的家人亲戚朋友全都别想活!我会把你们剥皮抽筋做成大衣披在身上取暖,把人头串成一长条丢进河里钓鱼,还要点燃你们的骨头堆跳篝火舞!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没有良心的冷血野兽!全都给我等着!”
虽然难听,但她满脸都是笑意,那些北狄人面面相觑,十分迷惘,暂且以为她在说什么殷切热情的好话。
“你们不是害怕细作所以才杀了他们所有人吗!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杀错了!我才是最该杀的那个人!所以你们全都死定了!因为我,是中原国最贪得无厌的女人!”
她似乎有些走火入魔了,站在马车上冲他们咯咯笑个不停,
“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和亲公主,你们错了!我是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