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比她走得还快的人。
农场主的身影总是一闪而过,快到让人追不上。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如果在镇上碰不到她,那多半是在忙着给她那几十亩的地浇水;不在农场,那或许是在煤炭森林挖野菜;又或许会挑个所谓的“幸运日”,带着空背包下矿洞,最后气喘吁吁的满载而归。
但最近发现,她特别喜欢钓鱼,甚至有点痴迷……
“嗯——!”
敲定最后一键回车,站起来狠狠伸了个懒腰。瞥见桌上那块泪晶,又从抽屉里拿出软布仔细擦拭。
这几乎成了每天必做的事。为了保证泪晶的光辉还在,在这个昏暗、烟尘飞舞的地下室里,我时不时就得擦擦。
揣了包烟就出门了。那段雨季,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颜料,给这片复苏的大地再次润色:郁郁葱葱的树,成簇争艳的花,徐徐清凉的风,铃音潺潺的河……
“塞巴斯蒂安早安啊!”
“塞巴斯蒂安,你妈妈什么时候有空帮我修一下屋顶呗,下雨天那里给我冲坏了屋顶……”
“塞巴斯蒂安,今晚和山姆一起来酒吧怎么样?叔叔给你们做醉蟹。”
“……”
经历了长时间的下雨天,难得放晴,居民们也纷纷从家里出来,走在路上和擦肩而过的邻居们亲切的打着招呼。
自从雨季开始,农场主就再没有来过木匠商店。偶尔在海边或是家附近的小湖边碰见我,就会送上一周两次的礼物。
于是我也开始莫名其妙的喜欢在雨天外出,仿佛这样就可以多见她几次,然后又收到淋了雨的礼物。
远远就看见栈道尽头上一个戴着黄帽子的家伙站在那一动不动,这地方平常也有人来吗?我心里想着,慢慢走过去。站在那人的不远处,我点燃一支烟,闭上的眼睁开后,是久违的蓝天和烟雾腾升的模样,一圈圈,淡化直至消失在眼前。
“叮!轱辘轱辘辘辘——”
一直安静站定的黄帽矮个子突然往后倾,我斜看了一眼,原来是在钓鱼,大大的黄帽子遮住了她的侧脸,微卷的发尾随风而起,飘着淡淡的虞美人的花香,是这春天里独一份的味道。
为了支撑对抗拉力的身体,她开始往后撤,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就快要踩到身后的那滩水,不免有些揪心起来。就在她踩中那滩水的瞬间,从海面飞出的家伙在空中翻腾,飞溅的海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哈!啊——?”
那人的身体重重的倒靠在我怀里,慌乱之下竟然还在使劲抓着手中的鱼竿。
“谢谢啊——诶?塞巴斯蒂安?”
熟悉的声音从怀中人的口中响起,她转过身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的手却早已掀开那碍眼的黄帽子。
“冬青。”
“真是你啊!看见紫色衣袖,就想到你啦。”
“你知道你脚下有水吗?你差点摔倒......”眼前的女生呆呆地看着我,嘴角抽了抽,眨眨眼忽然笑了。
“这不是被你接住了吗,哈哈哈......你不要皱着眉头,我一点事都没有!你看,我还钓到了这么大一条鳗鱼诶!!!”
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所以透过她眼中碧蓝的倒影,我看见了不同寻常的自己。
赶紧揉了揉紧皱的眉心,她看着干咳的我笑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把鳗鱼放进包里,又估摸着从里面翻找着什么。
“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一个看起来十分干净的铁盒,里面似乎装了颇有分量的东西。我放在耳边轻轻的晃了晃,农场主却急了,急得按住了我略微冰凉的手。
“不能摇,你快打开来看看,这周我还没送你礼物呢。”
指节上的一点余温在她松开我的手之后转瞬即逝。我恍惚的打开铁盒,粉嫩的鱼片正躺在白瓷盘上等待着重见天日。我眨巴眼,看着还很新鲜的生鱼片愣了神。
农场主把手伸到我眼前晃,“你不喜欢生鱼片吗?”
“不,”关上铁盒,我再次看向她,“我非常喜欢,我想我很久没吃到生鱼片了。”
农场主的眼神也从紧张马上松懈下来,变成弯弯笑眼。“当然!这可是用传奇鱼王做的生鱼片,最鲜最嫩哦~”
“传奇鱼王?”
“昂,就是在春天里最难钓到的鱼哦!我可是在你家旁边的小湖蹲了好久才钓到的!”
虽然不知道春季鱼王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农场主竟然在自家旁边呆了这么久,但威尔先生说过,农场主是难得一见的钓鱼天才......
“竟然把这样珍贵的鱼做成生鱼片送给我,谢谢你,冬青。”
“嘿嘿,这没什么~”
海风拂过她的新发型,微卷的长发像秋天的落叶,在一阵秋风中飘起,成了空中波澜的雨;我才注意到她的脚,小小的,踩在蓄存了海水的拖鞋上;顺着纤细的小腿滑落,却停滞在脚踝上的水滴;歪歪扭扭的农夫裤背带从左肩滑落,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若是喜欢生鱼片,我可以多做一些,每周都送给你!我家修了厨房,很宽敞,这还得多谢罗宾女士。”
下雨的那段时间,妈妈确实也没有闲着,总是早出晚归,只有大暴雨的那几天,实在难以出门才坐在家里休息。
我点点头,不可置否的回答她:“妈妈确实是鹈鹕镇上出色的木匠,连祖祖城的人也曾慕名前来找妈妈做木工......”
我看着她曲如水纹的卷发,从淡棕渐渐变成了暖棕色,往海岸线的那端看去,橙红的夕阳缓慢没入被染色的大海里,海风摩挲着耳根,在耳边喃喃细语。农场主一直盯着我,仿佛快要将我看穿,她今天一点都不着急去做别的事,陪着我在陆地尽头的栈道上看了场落日秀。
“走吧,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如何?”
“好!”
............
无人的街道,闪烁之后恢复正常的路灯,换向的影子和并肩而行的我们。
“我帮你拿吧。”
“不用,这很轻!”她一面走,一面又轻快的颠了颠她的背包,好像真的很轻似的。要不是我亲眼瞧见她把那么大一条鳗鱼塞进背包里,恐怕我就相信了。
无奈的笑笑,摇摇头,伸出的手再次揣回裤兜里。
一路上,总是接触到彼此目光的我们,不约而同的刻意躲开视线。看着脚下的影子,高低交错,但总是不会越过那条无形的线:她的步子小,而我恰好喜欢慢慢的走;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时而垫步的模样,我总是有意无意的学着她的样子走路。
还是到了分岔路口,我点头,和她说了再见,便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着。直到再路过路灯下,我才注意到脚后的另一个小小的影子。
我偏头往后看,眼睛不自觉的放大。
“我还没跟你说再见呢,不过这里也顺路。既然你到啦,那,拜拜,明天见!”
又是那样笑嘻嘻的冲着我挥手,然后一溜烟跑掉。彻底暗下来的天空,宛如无人之境的死寂。我看向靠家的那片湖,抱团游行的萤火虫们在雨后晴天再次出现在湖面上。
我靠近了些,站在湖边上看,那只落单的萤火虫,在追了一会团体后,最终放弃,开始了自己无头无序的飞行。
这片湖太过平静,或许,我也该看看下雨天的湖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