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

    熏夏的雨总是莫名其妙,淋得仓促,伴着潮湿的灰尘气味,把翠叶洗得发亮,摇摇晃晃的在灰暗中一点嵌绿。

    义庄的棺材已经多得装不下,腐烂的味道夹杂着汗臭,闷蒸的汉子,穿着马褂,在挤兑的狭促空间靠着,嘴里叼着棕榈叶打发着闲暇时光。

    下雨了,雕棺材的师父们嫌雨水泡得深,都不愿挪脚去搬木材,等着东家能多施舍点粥饭,先把肚子填饱。

    堂前人多嘴杂,嘈杂声中,却有个老头争论得面红耳赤,被人群堵在中央推搡,梗着干瘪脖子,一只脚跛得只能踩住木墩才勉强和人平视。

    两个瘦削的汉子狠啐一口,指着那老头的鼻子骂道:“明儿老东西下葬了,连纸钱都烧不到,今儿不去把棺材盖子刻完了,哪儿都不许去!”

    另一个把调好的木漆朝他眼前一递,“东家送的好漆,你个耙子自个儿吞了换钱,拿兄弟当猴耍,今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其余人愈加气愤,眉目不善,要给老头好看。

    老头今有六旬,早就如枯黄草木,榆树的躯干一弯再弯,半天嚷嚷:

    “各位好汉,轻饶,我实在是没得法子啊。”

    “放恁的狗屁!”

    说罢,屁股先挨了一踢,老头惨叫一声磕在了地上,半天起不来身子。那角落里观察多时的小孩,再也藏不住身,狂奔着过来。

    “爹,爹。”

    小孩把老头搀扶起来,语气带着焦急,一双小手纳满泥垢,不惹眼的伤口冒着血丝。

    “哎呦,这不是他家小子,他娘真是可怜人,竟让这老东西玷污……”

    老头脸上蒙羞,脑袋轰的倒血,啪一声甩在小孩稚嫩脸上,“漆刮完了么!谁让你过来的!”

    小孩死死拽住老头的衣角,用瘦弱的身子挡在他爹面前。

    这样的话他听了数次,可没了爹,他能有什么去处,只求爹不赶他走就好,于是抿着嘴巴不吭声。

    堂前一下涌上更多人,唏嘘声不止,沸沸汤汤。

    汉子们倒是眼熟这孩子,老头家以前是做白事的,半年前却放弃一手纸扎,转行雕起棺材来。

    这小孩的手艺可不比老头差多少,纸人扎得栩栩如生,细心得很,不像他这个爹,总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转行雕棺材后,小孩便也跟着爹身后转,割漆、刨花、镂刻,样样颇懂些,却总是挨打,身上没一处好地方。

    汉子们不惯着这老头的脾气,把小孩领子一提,勾着凳子朝二人面前一坐,长话短说:“既是你做的窃,东家取货了,你交代。”

    粗犷的胡子也随着上下而动,小孩眨巴着眼,知道是他爹惯犯又偷了东西。

    老头结结巴巴,没了方才斥责小孩的气势,弱弱开腔:“爷,再宽限几天,一定给您凑钱把东西还了。”

    汉子撇嘴,眼瞅了小孩一眼,道:“你这回触了霉头,这东家身份不简单,到时候你一把骨头,挫骨扬灰都不解恨。”

    “这……”

    厅堂的人看老头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零星的几道目光,则是落在小孩身上。

    粉雕玉琢,乌发粉唇,和老头邋遢的相貌丝毫不搭边,这般精致可人的小孩怎会落到这般田地,说到底,错都怪老头卑劣。

    少顷,老头哆嗦着唇瓣,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忽然将目光投向小孩,浑浊的眼珠迸发出计算的精光,“爷放心,一定不给咱添堵,您就再相信我一次。”

    话落,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乌蒙蒙的天空像是破开一道豁口,雨水倾盆而泻。

    老头似鬼的脸,在黑白中忽明,两只眼睛窟窿般死死盯着小孩,“小飞,咱回家。”

    *

    “小飞,这位是黄师父,过来问好。”

    七月大暑,老头破天荒换了身行头,打扮人模狗样,破天荒买了一大包蜜饯,揣在怀中,许韵飞死死躲在身后,不愿出来。

    那位黄师父眼尖,穿着土色长袍,面色红润,慈眉善目,被拒也不恼,佝着腰取一枚杏子,招呼许韵飞,“来,过来,师父给你好吃的。”

    许韵飞仍旧不动,神色紧张,浸出汗的手把袖口攥成一团。

    老头咧着的嘴一抽,把许韵飞从身后拽出来:“没见着师父跟你说话么!赶紧给师父磕头去。”

    “呦,别伤着孩子。”

    黄师父十分怜爱,赶忙用手抵在许韵飞额前,看见许韵飞面貌,眼露惊艳,“多水灵的孩子,几岁了?”

    见状,老头就知道稳了,忙插嘴:“十二了,孩子随他娘,细皮嫩肉的。”

    “还是有瑕疵,这般纤软的手,非弄得糙纸一般。”黄师父把许韵飞的手拉起来端详,目光又沉下去。

    不知为何,这二人谈话像是在买卖一件物品,许韵飞被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到二人进屋喝了茶,爹将那包蜜饯递给他手中,一切尘埃落地。

    他喜爱吃甜,却没吃几次,如今这一大包蜜饯都归于自己,泛着诱惑的香甜,勾得他口中生涎。他再次试探:“爹还会来看我么?”

    老头笑得灿烂,“年年都来,给咱小飞年年包蜜饯吃!”

    黄师父爱抚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跟着师父,年年有糖吃。”又给老头递去一个眼神。

    “天不早了,爹还要回去刻木材,你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将来给爹长脸光。”老头的袖子鼓鼓囊囊的,边走边晃荡。

    许韵飞懵懂点点头,心中又生出一丝落寞,直至老头的身影在几道胡同拐角彻底不见,

    黄师父领着许韵飞拜了祖师爷,香火缭绕的烟雾使得那座雕像的模样愈发神秘。

    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旧物,又或许是黄师父的师父留下来的,是个二人高的木傀儡,眼珠格外清晰,像是在打量他。

    许韵飞匆匆磕完头,跟着迈进院中沉闷的大房子,黄师父的拇指还留恋的在他的手背上揉搓。

    “许韵飞,你娘的给起的名儿?”

    许韵飞腮帮子刚塞得满满,囫囵咽下蜜饯。

    “是。”

    黄师父的语气充满赞赏,“在我这处的孩子都给起新名儿,你就这名儿不改了罢,这名儿好。”

    从没人跟他这样讲过,只是爹不常喊,怕娘来索命。

    黄师父的院子是个回字,东为存放傀儡的厢房,西为晒置傀儡戏服的空场,封窗开着,五光十色的彩丝绣得精良,潋滟光景如度虹端,许韵飞从中穿梭。

    走廊尽头是一则大开的绯门,一个模糊的人坐在兰轩上,低头专心刻木,飞扬的木屑在空中飞舞,又落下,成堆,打着卷儿,在那人的裤腿上挂着。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眉眼漆黑,脚踝瘦削,踩着草鞋,眉眼疏离。

    黄师父见少年,眉头微蹙,用手背敲在柱子上,引起少年的注目,“过来,见见你的师弟。”

    许韵飞看见师兄不耐烦的眼神,含射着要将自己吃了般怨毒,身子缩了缩,有些紧张:“师兄。”

    黄师父眉开眼笑,“唉,对了。”把两个孩子的距离拉近了些,那少年十分厌恶黄师父的接触,猛地甩开手,背着胳膊,“我自己会说话。”

    见事态尴尬,许韵飞把头撇开,看向少年背后漆黑的屋子,莫名透露着诡怪,好似旋涡把人朝里吸进去。

    “韵飞,你先到北屋沐浴洗身,衣裳备好放在摇椅上,你洗完穿上罢。”黄师父指着最暗的那间屋子,门前有棵高树,蓊郁异常,几乎盖住房檐。

    许韵诶走近,树下是一个花圃,花朵如血如炽,瓣尖火舌张扬,围着孤单的树,仔细看树背后还有个迷你的神龛。

    那少年冷讽传来:“这么快就觅到新人了,花了几两银子儿?”

    “你!云茶,不要以为我真不敢对付你……你师弟才十二岁,兄弟间谦和才对。”

    原来叫云茶,像个伴着点心吃的清茶,许韵飞想,“这名字是师父起的,还是原先的名儿?”

    他不敢看师兄的眼神,迈着步子当做没听见,推开北屋的门,一股檀香没入鼻腔。

    屋子里不是正常陈设,几十木偶的头颅摆放在架子上,有的脸刻有五官,却是潦草定个形,有的则是轻敷烟粉,表情或悲或喜,轻嗔或恼,惟妙惟俏。再朝右转,都是些丝线彩漆、傀儡躯干。

    摆置的架子一直伸到侧门,高凳上灰陶的花盆栽得是方才树下的红花,开得更艳丽了,花蕊是黢黑的弯丝,叶子粗壮朝下垂着,倒像猪的小肠。

    许韵飞飞快扫过,侧门帘子掀开,是人歇息的卧房,倒是干净俨然,木盆冒着热腾的水汽,他脱下破旧的褂子,光溜溜一条泥鳅钻进去,只觉得浑身气血都涌上来了,舒服得眯眼。

    他在家没有这样的待遇,爹不让他洗澡,臭得长虱子才烧一大锅热水,让他擦擦身子。

    爹让他拜师学艺,可方才师兄的话,他心中已然有了大致的想法,却不愿细想了,把半个脸淹入水中发呆。

    泡得皮肤变皱,熏成蜜桃了,哗啦一声站起身,把新衣裳拿过来朝身上穿,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听见师兄的声音响起:“师父,我这线又断了,是哪儿出了错?”

    脚步停在门帘外。“自个儿研究去,我晚点教你。”

    黄师父喘着气,要把帘子掀起,许韵飞愣在地上不知所措。

    师兄的脚步更近了,把黄师父朝外拖着走:“不行,一日有一日的活,师父您不是亲自说过。”

    “王八羔子,你个坏事玩意儿,走走走,我倒要看看是哪儿出毛病了。”

    两人出了屋子,门掩上,许韵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忙把衣裳穿好,出去探望,想着又把旧褂子拿出去。

    他感到了方才应是万分危急时刻,况且这地儿除了黄师父居住,总不该是他师兄的。

    真是怪异,从踏进来为止,每一处都让人不舒服,还不如家里破败的茅屋,阳光充足,照得人暖洋洋的。

    晚间,师兄做了米糊,放两株青菜,盛满两大碗,只不过师兄蹲在石坎上吃,不理他。

    师父是单独炊饭的,油香味儿十足,呛辣子的滋滋声令人口齿生津。

    不过也很满足了,许韵飞蹲在师兄后面吸溜,吃的忘怀,没注意师兄什么时候挑头对着他。

    师兄虽年少,眉眼却生得凌厉,眉飞入鬓,盯他的时候他浑身僵硬,生怕惹了师兄哪里不满意。

    “你日后同我住,入门多问我,莫动辄去问师父,知道了么?”

    许韵飞小鸡啄米的点头,碗底见空,云茶瞥见,“真能吃。”

    许韵飞蔫儿着,不吭声,埋头数地下的石子儿。

    “别发愣,你不知道到人家屋子要早些出来?说好听了,你我是徒,往坏讲,不过是人家的奴,卖给人家,这一生等不到他死,就得陪到老,懂不?”

    这话已然非常直白,许韵飞听出了弦外之音,可心底却执拗:“我不是卖给师父的,只是来学手艺。”

    云茶看他心不在焉,也懒得多费口舌,只留下一句:“你今后跟我身后,别擅自乱动,磕坏了这儿的宝贝,你就等着一辈子给自己赎身罢。”

    许韵飞想到那些傀儡和戏服,应当用料珍贵,师兄这般告诫,原不是将他当做外人,心中不免高兴,便笑着答应:“师弟记着了。”

    乃是万般无奈,云茶微不可察叹息,把这位年仅十二岁的师弟带进了屋中休息。

    许韵飞也得以见着,这漆黑屋子竟是这般简陋,一张桌子,供奉着一座木人,摆着歪七扭八的香火,余下破碟碗摆着几颗干枣。

    两张矮小狭窄的木床,分别朝东西方向,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半人高的染缸,泡着发酸的味道,教人无法忽视。

    “你夜间若是听闻响动,莫睁眼,只管装睡就可。”云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说道,双眸沉沉的盯着徐韵飞的脸。

    难不成这里当真是处邪地,许韵飞背上冷汗淋淋,师兄那眼神完全不是开玩笑,这世间真有鬼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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