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西厢房床榻上的沈砚毫无睡意。
两天了,还不知道他的随从们是死是活,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等到温府院子里的最后一支烛火熄灭,整个温府笼罩在墨色中时,沈砚下了床榻,轻手轻脚的走出了西厢房下了石阶。
沈砚借着天边明亮的皎月走到倚靠着琼月阁墙角生长的参天大树,身手敏捷的爬上了树再跳跃到屋顶,瞄准方向后从高墙上一跃而下,成功的从温府到了大街上。
只是沈砚那一跃,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疼,身上微微有愈合之势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
沈砚咬紧牙关,抬手捂着胸口在温府的墙壁上留下了记号。
忽闻打更声,沈砚躲进了小巷子里。
等打更人走过,沈砚方才出了小巷子。
到达云州之前,沈砚在路上曾仔细的看过云州的地形图,如今脑子里还有大概的轮廓,沈砚便在云州的繁华之处尽量留下了记号。
体力快要耗尽,沈砚原路返回拖着重伤之身走到了温府的墙角,用轻功飞上了温府的屋顶,再按照自己的记忆在屋顶行走搜寻,攀上那熟悉的粗壮树枝,整个人缠上树腰稳稳落地后,又轻手轻脚的回到了西厢房。
关上西厢房的门,沈砚倚靠着四方桌,借着微弱的月光将衣服脱下,因伤口撕裂又流出来的血染透了包扎好的纱布。
沈砚艰难的将身上的纱布拆开,将帕子咬在嘴里,拿起金疮药撒在左胸上,又拿起干净的纱布胡乱包扎了一番,再将里衣穿上。
沈砚的左手撑在四方桌上,右手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冷水,再端起瓷碗灌进嗓子里。
缓了片刻,沈砚捂住胸口拖着疲惫的身躯倒在了床榻上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温凝起床梳妆好便坐在了外间的八仙桌旁吃早膳,香糯的红枣粥,鲜香的春笋猪肉包,再配上几碟开胃的小菜,美好的一天从吃早膳开始。
温凝手拿着春笋猪肉包吃得正香,冯力小跑着进来禀报:“姑娘,楼公子发高热了。”
他如昨日一样,按时去西厢房给楼砚送早饭,可早饭放到了四方桌上,他喊了好几声都没见床榻上的楼砚应声。
冯力怕早膳凉了,便走近了拔步床喊楼砚,却发现楼砚脸色惨白,额头还冒出了冷汗。
冯力察觉不对,伸手往楼砚额头上这么一放,才知楼砚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不敢耽误,便立马来正屋禀报了。
温凝闻此消息,脸上一惊,连嘴里的春笋猪肉包都忘了嚼。
待缓过神来,温凝将嘴里的春笋猪肉包咽下,又喝了一口红枣粥顺气,方才抬眼吩咐:“连翘,你去回春堂请赵大夫来,就说我昨夜没睡好落枕了,脖子疼的厉害。”
“冯力,你先回西厢房照顾楼砚,打湿帕子给他敷在额头上。”
连翘与冯力应声去办。
温凝继续吃手里吃了一半的春笋猪肉包,只不过加快了干饭的速度。
吃完早膳,温凝拿帕子擦了嘴后,便往西厢房去了。
男女有别,温凝便落坐在四方桌旁等着。
待连翘带着回春堂的赵大夫进了屋子,温凝吩咐冯力给赵大夫打下手后,便带着菘蓝与连翘出了西厢房。
温凝站在廊下喂起了鱼,一旁的菘蓝脸上浮现出忧愁:“姑娘,那人会不会……”
菘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姑娘好心救人本是做善事,只是眼瞧着西厢房里的人情况不好,伤势在恶化,万一……
那姑娘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温凝用调羹挖鱼食的动作一顿,扭过脸望向了菘蓝:“不会的。”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有些没底。
在这个时代,高热是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的,何况那人又受了那么重的伤,怕是伤口已经感染了。
只是,她相信赵大夫的医术,也相信那个人的求生意识。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赵大夫拎着药箱出了西厢房。
温凝迎上去问:“赵大夫,那人病情如何?”
温凝心中也有些忐忑,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赵大夫抬眼看着温凝,缓缓开口:“那位公子脉搏混乱,应是强行运用内力所致,再加上夜里受了风,加重了伤势,这才引起高热,我已然用药,用不了多久那位公子的高热便会退了,只是他左胸上的箭伤,离心脏极近,必得小心将养,万不可再随意移动了。”
温凝听罢,捏着帕子的手松了力道,点头道:“多谢赵大夫。”
赵大夫顿了顿,又道:“五姑娘,还有一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
温凝有些疑惑,但还是扬唇笑道:“赵大夫请说。”
赵大夫捋着胡须,娓娓道:“前日府上的表姑娘曾到回春堂来询问五姑娘的病情,我只道五姑娘是受了风寒,可表姑娘显然不信,又再三追问,我坚持五姑娘是受了风寒,不曾透露半句实情,表姑娘这才带人离去。”
聂连蓉原是早就疑心她装病,怪不得又是请妙手堂的钱大夫进府,又在烤肉宴上试探她。
温凝颔首:“多谢赵大夫。”
赵大夫笑了:“我既然收了五姑娘的金子,自当为五姑娘保守秘密,绝不对外提起一个字。”
温凝浅笑道:“连翘,好好送赵大夫出去。”
聂连蓉没有抓住她装病的把柄,无法到母亲面前告状,所以昨日趁她出门赴约才突然袭击琼月阁,这也就说的通了。
温凝敛下思绪,抬步进了西厢房。
床榻上的楼砚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一双剑眉蹙起,似有散不开的愁云汇聚在眉宇间。
冯力见温凝进来,将帕子敷在楼砚的额头,便起身走了过来。
行至到四方桌旁,冯力拿起了被团成一团的染血纱布:“姑娘,今早我进了西厢房,这纱布就扔在四方桌上,等赵大夫解开了楼公子的上衣,我瞧见他身上的纱布是随意绑着的,并不是我昨晚离开前给他包扎的样子。”
温凝低眸看向了冯力手上拿着的纱布,那纱布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变成了红褐色。
依照冯力的意思,便是昨晚楼砚在冯力走后又重新包扎了伤口,再加上赵大夫方才的诊断,难不成楼砚昨夜离开了西厢房,去到了外面?
也正因如此,一夜过去,他的伤势才会突然加重。
温凝抬眸,一双眼睛又望向了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楼砚。
他重伤成这般模样,也要在深夜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
苍兰苑内。
临窗小榻上的聂倩芳拿着聂连蓉的刺绣,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蓉儿,你的刺绣是大有长进了,不过这一点儿要是针脚再密一些就更好了。”
聂倩芳说着,拿着绣花针像银鱼入海似的在布料上来回穿梭几下就绣成了。
聂连蓉眉眼弯弯的夸道:“姑母,还是您厉害,有了您点睛,我拿着这绣好的花出去,都能引来蜜蜂采蜜了。”
聂倩芳嘴角上扬:“你这张小嘴啊,才像抹了蜜似的。”
聂倩芳将改好的刺绣递给聂连蓉,转而端起了矮桌上的茶盏。
聂连蓉端详了片刻,便将手上的刺绣放下了,又抬眼看向饮茶的聂倩芳:“姑母,我来苍兰苑的路上,瞧见连翘送回春堂的赵大夫出府,一问才知是凝妹妹昨夜里没睡好落枕了。”
聂倩芳将手里托着的茶盏放回到矮桌上,拿着帕子擦嘴,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凝丫头成日里没个正形,夜里睡觉也不老实,不用管她。”
落了枕又不是什么大事,还用兴师动众的请大夫。
聂连蓉应了一声,转而又道:“有了姑母指点我的刺绣手艺,待我精进了也能给未来的表侄儿或表侄女做件衣裳了。”
聂连蓉这话倒是提醒了聂倩芳,聂倩芳看向林妈妈,吩咐道:“让人将上好的燕窝送些到迎松苑去。”
当初,她虽然没看好杜雪漪的家世,但杜雪漪进门之后,言行举止与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她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如今有了身孕,更该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聂连蓉将剥好的花生仁放在小碟子里,又推到聂倩芳面前:“姑母,您把大表嫂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呢,只是如今大表嫂身子不方便,怕是大表哥身边缺个贴心的人伺候呢。”
聂倩芳拿起了碟子里的花生仁,眼睛瞥向聂连蓉:“温家有不成文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温家故去的老太爷曾立下规矩,凡是温家的儿郎,一不许赌,二不许寻花问柳,三不许纳妾养外室,除非温家儿郎成婚多年,妻室数载不育,如此才可纳良家女子为妾来绵延后嗣。
温家的老太爷之所以立下这般规矩,就是怕温家的儿郎染上恶习,走入歧途,败了温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家业。
聂连蓉站起身绕到聂倩芳身后,为聂倩芳捏肩:“蓉儿当然知晓,只是姑母可以给大表哥选一个妥贴的通房丫鬟伺候,如此也不算坏了规矩。”
片刻后,聂倩芳开了口:“还是算了,我若如此做了,不利于清哥儿媳妇养胎。”
聂连蓉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甘,挤出笑容说道:“还是姑母思虑周全。”
出了苍兰苑回扶溪阁的路上,聂连蓉绷着一张脸。
看来姑母是真的放弃教导温凝了。
甘露观察自家主子的神色,试探问道:“姑娘,咱们要不要去琼月阁探望五姑娘?”
聂连蓉斜睨着甘露,不悦道:“去了也是吃个闭门羹。”
温凝防她犹如防洪水猛兽一般。
甘露又怯怯的问道:“那奴婢去打听打听?”
聂连蓉扯了扯嘴角:“琼月阁是铜墙铁壁,你能打听出什么来?”
也不知温凝使了什么法子,琼月阁上上下下那么多伺候的下人,嘴巴竟是一个比一个严实。
甘露抿着唇不再出声了。
而聂连蓉又自言自语起来:“是狐狸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咱们等着瞧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