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姐,小姐...”碧云急忙跑进里间,
轻纱帐幔里的女子蹙了蹙眉头,坐起身,“何事如此慌张?”
碧云连忙拿了绣鞋放在床榻边上,“小姐,今早我去买桂花糕时,听城东猪肉铺的老板说,南边...南边也打起来了!”
女子怔了一瞬,随即抓住碧云的手,
“何时的事?现在的状况怎么样?他......他可有参与进去......。”
碧云为难道:“小姐...小姐...蒋公子的为人您也清楚,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看她这样,朱茆露出一丝苦笑:“我早该想到的。”
坐在床边愣了会神,朱茆决定先起床去祖母那里问安,然后马上去铺面一趟。
赶到铺面的时候,正遇上晌午饭点,街坊邻里的很少这个时候来打酒,
店里人不多,新招的店小二黄大牛收拾完,就趴在桌子上打起盹。
朱茆刚好趁这时候把这月的账理理清楚,预备下午就按前两天琢磨的方子调试新品。
没想到店里这时匆匆走进来一位女子,戴着斗笠,衣着虽素净单调,
但隐隐传来的脂粉香味却瞬间暴露了来处。如今这世道,还能身上带香,养尊处优的,除了高官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数青楼女子占多数。
“月莹姑娘可是稀客。”朱茆从柜台出来,看着来人笑道。
对方收起一瞬的诧异,“掌柜好眼力,既如此,能否借一步说话。”
朱茆并没有点破,只将人引向二楼包厢窗边,边沏茶边等对方开口。
却不料月莹刚关上包厢的门,就扑通一声跪在朱茆脚边,全然没了刚刚的淡然自若。
“月莹求掌柜的救救奴家的贱命。只要此关危机解除,愿往后尽效犬马之力。”
朱茆登时被吓一跳,连忙起身避开。
“你先起来,还是先将事情言明罢,
譬如,你所谓危机为何?
又为何寻上我?
你又怎知我便是助你度过危机的人?”
月莹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前些日子大街小巷流传的消息,掌柜可有听过?”
“你是说,启国有意联姻?这与你有何干系?”
“掌柜有所不知,奴家祖籍金陵人,虽这些年因印花楼,花名在外,可月莹本为清倌人,这些年下来的奢望,也不过是想着攒够了银子赎身。”月莹哽咽道。
可偏偏,昨日朝廷来人...来人跟管事嬷嬷说,月莹跟当朝五公主,是年岁相仿的缘分......”
还没讲完便崩溃大哭起来。
“只是联姻,你便不会如此。”
“是,姑娘英明,月莹万万没想到,今日早些时候,家里已传来消息,奴家家乡这几日受流寇突袭,不少女子被掳走,而月莹的小妹,也在其中......姑娘,月莹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小妹安在与否,也未可知......”
朱茆静默一会:“还是那句,为何寻我,我也不过一介弱女子才是。”
“怒奴家冒昧,因印花楼小厮光顾酒铺许久,所以奴家知晓,自从,自从大姑娘嫁人后,姑娘您便是祥兴酒铺的掌权人,酒铺也有自己的镖队......”
乍然听到提起家姐,朱茆紧盯着她,不确定她知悉什么,袖中的手不安的紧了紧,另外道:“你想让我派人去金陵走一趟?”
“奴家愿把所有银钱奉与姑娘,”
......
“和亲后,月莹定当全力,以生死护大姑娘周全。”
......
半晌,
朱茆未问任何,只松口道,“且等消息就是。”
2.
夕阳西沉,城墙内断壁残垣,烟气缭绕。
城墙外的不远处驻扎的军营里,战士们大都席地而坐,或瘫倒在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不在乎,脸上一派疲态和焦灼。
“他娘的,这仗还有完没完了,老子到现在还没见过自己儿子。”一个叫黄兴的战士不高兴的大声嚷嚷着。
别看黄兴一个大老粗,字不识几个,舞起大刀却是威风凛凛的,砍十几个敌人不手软。
说起来他们如今这支小队伍里,黄兴已经算是老人了。
家里婆娘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就被征召入伍。到孩子生产完至今小半年,也没法回去,再加上今日两军交战,被打的节节败退,被迫防守,不怪这会火气大。
“说不定快了呢,蒋夫长,你觉得咱能胜吗?”孙奇在一旁喏喏的问道,其实他还想说,他能活到仗打完的时候吗。
孙奇此人,瘦瘦高高,读过一段时间私塾,算个文兵。
后来家里揭不开锅,竟愿主动报名入伍,以身涉险踏入这嗜血战场。
可他其实,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战栗。战场的残忍和无情,是他远在家时,再多读几十本书都无法感受的。
今日要不是蒋夫长及时拉了他一把,说不定他早已经命丧敌人的刀下,步入黄泉轮回路。
蒋週皱着眉给肩上的伤口涂药,没吭声。
这仗何时打的完,赢不赢得了,并不是他说了算,哪怕他心里也非常急迫,可是敌军沉得住气的时候,他作为新晋军中百夫长,怎么也有一官之责,更不能大意。
毕竟也不像刚来金陵时的孑然一身了,他现在有了信任他、同生共死的兄弟。
可随即,他又想到了一直萦绕在心中的那个率直可爱的身影。
这次随军他并没有跟她提过,军中纪律森严,从来此处作战至今,怕留下把柄,他也没给她写过信。
这样贸然断了联系,以她那样的脾气,他不禁苦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赌气把他忘了。
突然一声响亮的号角乍然吹响。
军营霎时乱作一团。
“报!东部发现一大队敌军人马!
报!营地南部粮草造袭!”
蒋週立刻上马召集部下往粮草处赶。凭战场直觉,他相信东部是障眼法,对方主要目标是烧毁粮草,断了我军退路。
黄兴等人毫不犹豫跟上。
在蒋週带着前锋几人快马加鞭,捉拿贼人时,
孙奇等人快速驱马去河边打水,拼命救火,尽可能挽救损失。
一番折腾下来,已近夜半。
这批火烧粮草的敌军中,跑了几个,有三个未来得及的,选择当场自尽。
好在蒋週立马发现不对,眼疾手快拦下一个。
眼见,大家实在筋疲力尽,怕影响明天战力,蒋週先吩咐让其他人火速回去睡下,自己亲自跟小士兵走了一遭,把人质扭送到张副将帐内。
却未想,面罩揭开,是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3.
朱家内院,
自午时月莹来过一趟后,朱茆便让碧云先去镖队一趟,除了月莹妹妹的事情之外,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南边现下如何了,她总得亲自打听了才踏实。
烛光摇曳处,碧鸢上前把外衣披在朱茆身上,“小姐,夜已经很深了,该歇下了。”
朱茆揉了揉眉,“不急,我已经有点头绪了,新酒还差一点引子就成了。”
也许早点把新酒落成了,就能够有正当理由早点派镖队去金陵那边了。
话毕,抬头看向碧鸢,“碧云已去许久,还未回吗?”
碧鸢摇了摇头。
洗漱后又等了许久,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朱茆给碧鸢交代一番便先行去歇下了。
第二日起床,碧云倒是带回来了个好消息。
昨日在南边打完的几场小规模的战役里,我军将士死伤并不严重,方能应付。而且这回也有了蒋週的确切消息。
自他决议随军开始,前几个月便一直在皖城,抵御外侵。但是领军的将领,是翰林院林大人家的远亲。如今不过十六岁,兵书都读不完全的年纪,妄想一战成名,还做着名留千古,少年英雄的美梦。
也正因如此的急功近利,每次交战必有伤亡,屡战屡败,士气不足,导致死伤更为严重。
而朱茆自那时也再没收到关于蒋週的一丁点消息,夜夜担忧,夜夜难眠,睡不着的时候,便走出房门,坐在庭院下,看着月亮发呆到天明。
好在近日终于得知,他已跟随沈将军部下的张副将,也是他父亲多年旧友,南下转道去了金陵。
金陵城地处平原,常年气候温和,东面不远处临海,可谓占据农业、渔业有利发展地势。
但是战乱以来金陵城内戒备森严,几乎阻断了任何入城途径,城中官员也一致决定,封锁城门,守城要紧,城内的粮食和海鲜制品也足以支撑城中百姓接下来几个月的生活。
只唯缺两样,
烈酒和补品。
而恰好,
这两样她都有。
幸好,
她有。
这一刻,她是真的庆幸,相比一年多前,只能守在房中的闺阁女子,她终是有能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
4.
将领帐内。
待看清那张脸时,蒋週直接愣住,面对敌人时的那些厌恶和质问,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刚在被押送来的路上,头套一戴,黑灯瞎火,不便视物,对方便一力费尽心思的要挣扎逃走。
直到在帐中看清蒋週的面容后,如石化了般,瞬间一动不动,可随即又低头避开了对方探究的眼神。
蒋週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这个人他再熟悉不过,只因,他是朱茆的堂哥,自己儿时的旧友,朱佑昶。
更是,“长公主”的侍卫,朱茆的姐姐朱芙的“随从”。他在心里默默道。
可是他不能说,这是杀头的重罪。
还因为,不能让,不想这个秘密留存的人知道,他和朱茆,一早便是知情人。
这不由得让他回想起一年多前,
夏末傍晚,他见夕阳正好,便兴匆匆邀朱茆去市集闲逛,少年心意如春日绿芽,含蓄懵懂又肆意生长。
那日的两人,眉目间的羞意欲语还休,逛街的兴致愈发高涨。
谁知一时的兴起便误了回家的时辰,匆忙往回赶时他还疑惑,换作平日里,朱家大姐早换人来催了数遍,可今日怎的却毫无动静。
越往回走,他的心里越不踏实。这条通往府门的小巷,此刻安静的不像话。
直到快到朱茆家门口,就远远看到有一行训练有数的黑衣人,手起刀落,低调又冷漠的杀掉了门口来不及张口呼救的几个仆人。
他登时睁大了眼睛,不好,连忙转头去寻朱茆。
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同样看到了这个过程。
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惊恐和不解,也看到了那张煞白的小脸上,止都止不住的眼泪。
也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朱佑昶。
朱佑昶的身上已经辨认不出布料,全被血染成了褐红色,倒下时,正面对他们的方向。此时他费力的睁开眼睛,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慢慢合上了眼睑。
蒋週下意识捂住她抑制不住想呼喊出声的嘴,火速牵着她退到墙角不远处极其隐蔽的阴影里。
只有衣袖一侧那只些微颤抖的手,暴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等了片刻。
他们听到一声极其尖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咱家真真觉得,姑娘与我们长公主,那是极有缘分的。
如今啊,姑娘果真被贵妃青眼有加,相中了,那往后啊,可就更加不一样了,打从今儿日起,姑娘都可享受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
朱芙跪坐在地上,面上一片灰白,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朱家小姐,咱家劝你,不要做无谓挣扎,且听说姑娘家中还有祖母和妹妹?”卓公公冷哼一声,“倒是都会躲巧,昆仑寺小住?出街游玩?”
朱芙蓦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却清晰,“只要公公答应,照拂阿芙家人,阿芙愿意听从一切安排。”
卓公公盯着她看了会,甩了甩手中的拂尘,霎时一笑,“合该的,可过了今日,你且记住,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朱府朱芙。”
言罢,方准备撤退,走至门口,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遂迈步踢了踢不远处那个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人。
“你若是听话,门口这个半死不活的,且赏给你做陪嫁随从。”
......
想到这儿。
蒋週骤然收回思绪。
可是此刻阿昶出现在了这里,以敌袭士兵的身份。
那,大姑娘...
可还能安好......
蒋週身形晃了晃,心里一下子如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头。
张副将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人,见二人神情如此,先屏退左右,留出他俩人叙话的空间来。
可无论蒋週问询什么,朱佑昶都闭口不答,闭目静观。
蒋週气急:“我且不问你旁的,你总得告诉我大姑娘的音讯!不然我要如何向阿茆交差,朱兄,你难道忘却了那天,我和朱茆在墙角眼睁睁地看着朱......”
“住口!”朱佑昶急急喝道。
“让我住口?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可知朱茆她......”蒋週压抑的愤怒此刻到极点。
却蓦地被朱佑昶伸手打了一巴掌。
朱佑昶这一巴掌似乎也耗尽了力气,他喘了口气,平复一阵,一字一句道:“我的妹妹,朱家阿芙,早在一年前不幸坠井身亡。昶既已受长公主厚待,伴其和亲,来了启国,那前尘往事,不必追忆。如今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言罢,他拱了拱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看到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蒋週心中的无名火更是无处发泄,更不能将眼前人与曾经温润如玉的公子联系起来。
“你既做如此姿态,我亦无甚好说的。”随即愤而离帐。
待走回自己的营帐,他怦怦直跳的心跳声也未平息半分,手心也洇出一团汗。
待摊开手掌,借着摇曳烛光,只见一片极其微小的纸团静静躺在手心。
上书只三个小字,“危,勿,双。”
蒋週静默良久,似是懂了。
他想,如若他没理解错。
这张纸条来的很是时候。
危应当指,大姑娘现今确实陷入危险;勿,勿寻来,这句话应当是转达给朱茆听的;双,国存双面派,应当心,谨慎行事。
5.
经过十几次尝试,终于制成,迄今为止烈性最大又能驱寒的酒,朱茆皱着好几天的眉头,终是有所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