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有点古怪。
怜雾一步一步走到地面。
远处是翻滚着黑色巨浪的大海,天空中闪烁着黑色的闪电。海面上零星的几艘渔船早已经被巨浪拍碎,偶尔只会有零星的碎木渣子在漩涡中浮现。若非怜雾天生能够目视千里,恐怕连小船仅存的这点痕迹也无人发现了。
异象发生在傍晚。
几位归岸的渔民正在念叨着家里的小孩子几多顽皮、妻子昨天又给自己补了双鞋子、晚上回家就吃刚捕回去的这些刀鱼……
闲聊还没结束,王老汉和赵小哥还在那里划着桨,有一搭没一搭唱几句渔歌,经验最为老道的张老汉便突然眉头一皱。见他面色不对,王老汉和赵小哥便也停下了话头,气氛也沉默了起来。
“哎老张,皱着个眉头做啥子?你家娃儿不是乖得很嘛,婆娘又那么贤惠,因为啥可愁眉苦脸的?”
王老汉大声喊着,笑问着沉默的张老汉。赵小哥也有意打破凝滞的气氛,同样笑喊着:
“是啊张叔!秋姨脾气那么好,小舟人也乖巧,咱村里这么大年纪的孩子里,属他拜水神大人拜得最是像样。您还有啥可烦心的!”
张老汉听到他们这么调侃,本该是笑着应和,可却也一时半会都没有说话,只是照旧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水面。他偶尔才会往后看看风平浪静的大海。水面上波光粼粼,夕阳映衬着蔚蓝色的海洋,船上的漆都被金光照出了一层温暖的余韵。
甲板上还画着儿子悄悄写在木板上的“息泽神君在上,保佑无风无浪”的童言稚语……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他表明今天也会是一个平安回到家的普通傍晚——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么古怪?
或许是打了这么多年渔,疑心病都出来了吧。张老汉这么安慰着自己,便重新恢复了神色,笑着应答同伴:
“哎,小舟也就这点值得夸了。平时皮猴子一个,丢进水里更是可着劲撒欢儿。也就平时拜水神大人还像像样子……可不嘛,我张守庆当年都是托水神大人的保佑,才从洪水里和娃他娘留下一命,娃娃咋可能不诚心实意地拜奉水神大人?”
“说得也是。虽然咱这辈子都是见不到水神大人的命,但靠海吃海的人家,谁能不拜拜……”
他对神的憧憬与赞美还未说完,便被巨大的恐惧攫取住了。
“哎,老,老张,你看,那远处,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王老汉话音突变,颤着声音喊起了张老汉。
没等他话音刚落,张守庆就已经发现了远处的古怪——目之所及的海面的尽头似乎已经成了化不开的黑色,海水的颜色也已经蔓延成黑蓝两色,黑色的海水扩散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三个经验丰富的渔夫也一时间慌了神——
“快划!远处那应该是个漩涡!”
老张努力平稳着声线,还在试图引导着同伴。老王与小赵也拼了命地向着岸边卖力划着桨。三个汉子心脏几乎在发抖,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默念起平日里祝祷水神的唱词……不知道划了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某一刻,他们的船忽然停在了水面上。
任凭怎么划着桨,船头船尾也只是调了个个。
而此时,年纪最小的小赵忽然颤颤巍巍地开了口:
“张叔,王叔,咱们今天,是不是要死在水里了?”
黑色已经蔓延至他们的脚下了。
——
记蘅山山下草叶碧绿,却零星带霜。半山腰水雾弥漫,好似有倾盆大雨在酝酿。到了山头却是只有飘带似的浮云环绕着山头,仿佛白云也在依恋着这座无言俊秀的青山。
山顶一座古朴的庭院在默默伫立。登上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清淡古意。度过廊桥,桥边的明波榕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根系在水汽弥漫的空气中自在地延展。廊桥两侧是清淡芳香的莲花随风摇曳。再往里走,庭院外的墙角下点缀着长势喜人的碧绿草叶。风拂过,仔细听,或许可以听见一群草木精怪的低语:
“哎神君大人昨天看了我一眼,好,好美……感觉我化形后的日子未来可期了!”
“神君大人是不是还没醒?呜呜呜,看不到殿下的仙姿,修炼都少了一半动力了……”
“嘘!小点声,别吵到殿下。殿下昨天才被东海那位哭着求了好半天,让他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呢!可怜的殿下,最后都打了哈欠了,那老龙王还是……”
“嘘!殿下醒了!”
屋内一张竹塌上,白色的广袖静静蔓延,少许的阳光透过窗,透过纱帐映照在那纯白无暇的料子上,仿佛衣服也荡起了水波。少顷,广袖的主人似乎终于醒来,白色衣袖在床上慢慢滑向主人的一侧。最先醒过来的似乎是那人的手——指节修长,指甲透着淡淡的莹粉色,手腕伴随着主人的动作,似乎有什么饰品一闪而过。
那只手慢慢从床上扬起,随后在空气中胡乱抓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片刻后它终于摸到了自己熟悉的月华纱。一抓,一拉——更多的阳光射进了床上。身着一袭白衣的仙人虽未起身,但却被阳光晒得皱了下眉,眼睫终于缓缓张开。
那仙人眼睫浓密,发丝乌黑,常年水雾笼罩似的仙容,更衬得一幅雪肤白得好似人间无有。眼尾狭长,一双眼睛不笑似也含着万般柔情。线条流畅的脸颊,有些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却没发出什么音响。怜雾默默嘟囔了几句,最终认了命。
“起!”
伴随着这一声果断坚毅的“起!”,床边的一尾锦鲤被吓得甩了下尾巴,摆了下水,几点水珠落在了怜雾冷白的额头与眼皮上。他还没从困倦的状态中完全清醒过来,那点水珠却好似自有生命一般,在他脸上慢慢消散,最后成了缥缈的水雾,重新笼罩在那莲花底纹的鱼缸上面。
“是不是快化形了?”
水神大人屈着胳膊,支起脑袋,探出一点身子,弯下腰。笑着点了点缸中唯一一条锦鲤的头。
“昨天东海龙王可是借着你做了好久的文章,和我说锦鲤需得成双成对,缸里的莲花也得换作并蒂的,这样才能取鱼水之欢两相结合之意,更助我修行,以便我更能掌握水之神力一事……”
屋内水汽悄悄弥漫,被笼罩着的人一时间难以看清面容,只能听到他柔和带笑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怎么有人催亲都到我头上来了?小鱼,我觉得这屋内只有你一条,莲一枝,我一人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说完这话他就静静观察着水面,好像在等待不会说话的鲤鱼给自己一个答案。而水中的锦鲤听了这话似乎变得异常激动,不停甩着尾巴表达着自己的快乐。
它动作幅度大,缸中水也不浅,便又有更多的水珠溅到了神君大人的衣襟与长发上。没给锦鲤反应过来自觉惶恐的时间,水滴便已经化作了更多的水雾,怜雾轻轻一点,鱼缸上方便出现了朵小云彩。
如丝的雨滴滴落在鱼缸中的水面,荷叶被雨落得颤颤巍巍。锦鲤由这场雨似乎更得了趣,不住地畅游。不过因为有刚刚溅水到水神大人身上的前车之鉴,它这次只是乖乖地在水中亢奋地游了几个来回。
怜雾看到它这样,也不由得笑了:
“况且,这世上还有我不能、而别人可以掌控的水吗?”
……
他刚沉吟完不久,四位龙王便已经神色慌张地飞上记蘅山,向门外的童子通告起自己有要事求见。这四海龙王一齐找上记蘅山可还是头一遭,童子也不拖沓,直接叩响了屋子的门扉。
“殿下,四位……”
身着青衣白帽的童子刚刚出声通禀,还没等他说完,方才还在屋内和鲤鱼逗趣的怜雾便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他身姿瘦削挺拔,面貌清冷无双,一双含笑温柔的眼睛却冲淡了这先天雪水般的冷淡感。腰上无一丝配饰,行走时却好似有山泉在泠泠作响。在其身旁,便有水汽莲香传来。童子在他身边,悄悄地猛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继续去玩吧。”
怜雾交代完莲子化形的童子,便走至前门旁专门用来议事的大殿。几位中年龙王正在不停地踱步,其中有一位神色最为焦急。
“殿下!东海无尽渊有一水患非小王所能解!吾等联合尚不能制止那水患半分。特来请求殿下,恳请水神大人相救!”
一刻钟前的东海龙王还在焦头烂额——昨晚试图撮合自家儿子与水神大人多相处一些不成,今天自己所辖海域又出了天大的乱子。听到龟丞相禀报无尽渊那头出了乱子时,他第一反应是没放在心上,随便派手下任何一个儿子去都算是给了这无尽渊作乱的宵小天大的面子。
等到小儿子带回越来越多的虾兵蟹将失踪的消息时,龙王大人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倏忽间化做一条金龙飞了出去。
到了无尽渊的上空,亲眼见到这片海域的异样后,在东海叱咤风云几千年的巨龙也忍不住面色凝重。眼下的海洋中,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在无声地扩散,深渊内部是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色,哪怕强大的金龙也无法看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不仅如此,金龙盘旋着,慢慢接近那片漩涡时,越来越多的黑色忽然间仿佛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脑中。
是的,脑中。
有那么一瞬,龙王忘记了自己为何身在这片深渊之上。
“还不止,不止如此。”
南海龙王见他说到这又仿佛愣了神,便及时把话头接过来,向怜雾补充道:
“小女近些日子恰好在无尽渊附近镇压我南海潜逃的一只凶兽,这场祸事发生时,她正在施决列阵,准备封印那凶兽。可没想到,还没等到她施完法决,那凶兽便好像突然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方才还负隅顽抗,转瞬便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了。”
“小女虽疑惑,但封印这凶兽在即,便也只得先将这孽畜带回南海大牢复命。她和我刚讲完这桩怪事,我便与北海、西海二位龙王同时收到东海那位的传讯。吾等四位自出生以来,不说是博学多识,至少也是对这海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可今天这桩祸事我们四人却是全都闻所未闻。”
“甚至……”
“我们根本奈何不了它一点儿。”
南海龙王说到这已经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数不清的鱼民虾民已经消失不见了,我等才疏学浅,道行过浅,实在有愧于子民。今唯愿水神大人能同我等一同前往无尽渊,看看有无解决这场海难的法子,也算是救万千生灵于水火之中。”
怜雾没有直接回答,他一贯平静的面容上此时也仅仅是眼睛没有了笑意。他低声念了个诀,一步步往门外走。四位龙王听到他的低语,皱着的眉头放下了许多,道了句“多谢神君。”,便纷纷化作原形,一道又一道巨龙的身影划过了记蘅山的上空。
无尽渊此时正被墨黑的乌云所笼罩,阵阵雷电在深渊上方轰隆作响,可劈入深渊的电光却被那漩涡全部吸入了进去,再没有一点迹象。眼前的黑洞仍在扩大,几位龙王哪怕是刚刚才看过这副海上炼狱的样子,此刻也忍不住纷纷再度倒吸了口气。
“铮——”
不知道是哪条龙吸气的声音太大,空气中突然泛起了空气波动的回音。凝滞的气氛中似乎有空气突然刺入、流动、撕破长空。飞龙的巨影上,一柄通体碧绿的长剑划破了沉寂,带来生之希望的破风声。
流芳。
传闻中此剑一出,旱逢甘霖,洪灾息止。风雨云随流芳声起,江湖海皆息泽意动。万千生灵似终遇共主,千江水月尽由神号令。自神君当年仅凭一剑降伏魔界十三州后,流芳归鞘,便再也未曾面世了。
刚刚的声音,分明是利剑出鞘,划破长空的声音。
龙王尚来不及惊讶,一袭白衣的仙人已经来到深渊正上空。无人来得及发声提醒,流芳便忽然化作一条柳叶样式的船落在了海面。
“流芳。”
怜雾念了一句配剑的名字,那剑化做的船便义无反顾地潜入墨黑色的水底。一息、两息、三息……传闻中荡平过十八层地狱火的神剑在这诡谲的海面下消失了动静。东海龙王已经忍不住发声提醒,便突然看到怜雾眼睛忽然一亮。
伴随着他神色一变,一条巨大的柳叶船便重新破开了水面。柳叶如刀,在电闪雷鸣中锐不可当。它重新向着主人的身旁飞去,越飞越近,越飞越近。船上的三个人影这才被四位龙王发现。
“竟然,竟然还有凡人能够……”
怜雾见三位凡人已经得救,便捏了个决,巨大的萝卜形式的水罩把三位已经晕过去的凡人护在体内,稳稳飞向早已经有许多村民在眺望的岸边。
“海底似乎有些古怪。”
救了人,这下怜雾终于能专心研究这海水的异象。他还未想好如何应对这漩涡,四条方才还在尽力控制雷电的巨龙便猛然间向着那漩涡中心冲去!
他们的速度太快,样子又太决绝。怜雾第一反应便是这四条巨龙被什么影响了心智。可是四位龙王已经是世间少有的大能,修行之人,修行也不可谓不坚定。况且自己还在他们身边……到底,到底是什么蛊惑了他们?
“神醒!”
怜雾厉喝一声,先天神君的咒语是三界内无人可以置疑的命令。他声音落下,四条方才还在猛冲的长龙便缓缓停下了冲进漩涡的速度。怜雾不犹豫,果断再度捏了四个巨形水萝卜,把他们送上了记蘅山的湖泊。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那深渊,他刚来到这里时便已经察觉到这漩涡中心的古怪,等到流芳下去救人那一遭便更加确认了自己的验证。怜雾将流芳收回鞘中,自云边走下,一步一步走在令人窒息的黑色海面上。
流芳嗡鸣不止,似乎在抱怨主人为何将它收入鞘中。怜雾指节弹了一下剑鞘,流芳便停了声响。
不是他托大自认为不出鞘也可以在这个未知的漩涡中全身而退,而是他敏锐地感知到漩涡中心有一个生命,他在排斥着除自己以外任何事物的靠近。
哪怕是单纯拥有器灵的流芳也不行。
怜雾静静地走着,他衣带飘飞,却在接近漩涡中心的过程中摆动幅度渐小,最终归于静止。流芳在剑鞘中依旧保持着警戒,怜雾走着路,足边便有莲花相继开放——步步生莲,这事天道给予他独一份的关照,而此刻的怜雾只是静静想着自己当年温书时学过的所有法诀,在想该怎么解决这水底的一切。
黑色的海水将足边的朵朵莲花打湿,水滴流经花瓣,缓缓滴落。青色的莲花上也留下了黑水与自身脉络相结合的痕迹。怜雾已经走到了漩涡的中心,周边的空气已经彻底静寂,黑色包裹着他,气氛足以令人窒息。
他目视千里的能力在此刻仿佛突然失去了作用,无边黑色已经将他包裹。怜雾觉得自己此刻像是一个盲人,虽然没有慌张到大惊失色,但内心也不可谓不震撼。他悄悄握紧了流芳,心想如果有自己真正无法掌控的水,流芳出来,也终究是剑碎灵陨的命运。倘若真到了那一刻,倒不如让流芳重归自由身,自己……
“啪嗒。”
灵力还在如水雾般弥漫在他周围,尽力感知着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他怀里。
目不能视,其他感觉便变得更加敏锐。天生与水亲近的水神大人,细瘦的手指摸索着,缓缓探向怀中的事物。
冰冷,湿漉漉,滑溜溜。
一动一动,似乎是它在呼吸。
第一次被生灵这样接近,怜雾呼吸都放清了。他一手捧着这生物,另一只手颤抖着手指,忍着悸动与心颤,顺着安抚了两下这个不明来历的小东西。
“你是不喜欢这里吗?”
“我可以带你出去。”
“只是,乖一点,好不好,我还在想要怎么解决这场灾难。你是在点头吗?好,我明白了……等等,那是我的……乖一点,小家伙,你……”
寂静中一道悦耳却乱了呼吸频率的声音响起:
“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这么托着你……不过,你是有很多个舌头吗?
“最长的一条是不是舔到我的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