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天际,暗与光交织,天将亮不亮,整座城还陷入沉睡。

    黎明是人最疲倦的时候,守卫或许会松懈,是潜入城主府的最佳时机。

    在第一缕熔金漫到城主府时,靳之泽和杜明秋已经摸进去。

    海蕴和沐山敛在城主府外的松林里等候。

    树影斑驳,沐山敛安静地坐在巨石上,略显漠然的眼睛对着夜空。

    “你今晚怎么这么沉默。”海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坐在粗壮的树枝上,长裙在空中飘荡,正仰头望月。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沐山敛淡淡道。

    今夜成堆的尸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人多时还好,大家说着话,能驱去些寒意。如今静得发怵,那股无处发泄的烦闷卷土重来。

    沐山敛前世没做过什么利民的事。

    天齐和北地的交界,是苍茫荒漠,一处戈壁下,有一座小城镇,名为风渡城。她二十二岁时,天齐的军队,除了靳家仍对皇室忠心耿耿,其他的将领皆与太后、世家沾亲带故,杀只鸡都要左思右想,遑论保家卫国。

    边境线太长,靳家只能护住几个重要的关口,像这种小城镇,只能被北齐掠夺一次又一次。能走的人家都走了,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

    从学宫走出的年轻武官,带着几十人驻扎在风渡城,利用地势,抵住了北地骑兵的六次进攻,因此惹恼了一个部落的亲王。在第七次,亲王出动了一千骑兵,誓要踏平风渡城。

    骑兵到达前的一晚,武官并未与下属一同撤退,而是坐在屋顶上,用树叶吹了一夜的曲。天明时,一千骑兵兵临城下,他手持一柄长枪,一人一骑,杀了敌方十几人后,被万箭射穿身体。

    敌方将领割下他的头颅,挂在风渡城上。

    百来名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城下,沉默地看向城墙上武官苍白的脸。

    北地的抢掠未曾让他们背井离乡,却为了这一位相处不过半年的年轻人,老人们跋山涉水地,不少人命丧途中,最终还是来到了煌煌帝京。

    他们敲响太极宫前的登闻鼓,鼓声震彻云霄,如雷鸣般怒吼,没有唤起掌权者的一丝怜悯,反倒迎来手持栗木的内侍。

    为首的太监鼻孔朝天,尖声尖气:“这群刁民,扰了太后娘娘的清静,还不快动手。”

    东宫,仪秋殿。

    恰是晌午,又逢盛夏,赤日如一团灼火,将天地燃得沸腾。庭院里朱萼明鲜,正中的大树绿意盎然,数不清的树枝交叠,垂落的树荫一直遮到屋檐。

    青石板上铺着藤席,轻绢散髻的年轻女子赤足躺在席上,手执罗扇。

    林间快步走进庭院,“娘娘,宫门外的那群老人家,被打死了,台阶上全是血。”

    “哦?”沐山敛慢悠悠地坐起来,“死了多少人?”

    “八十五名老人。”

    “不够。”沐山敛摇头,“几十个,还都是老人,消息又闭塞,根本传不出去,最多是帝京的百姓私下议论几句,激不起民变,不如何。”

    林间的神色泛起不忍,“可我朝以孝治天下,这样的事实在过分。”

    沐山敛冷冷道:“历朝历代谁不是以孝治天下,说的好听罢了。若当真孝顺,就不会让这群老人独守风渡镇。如今天齐有数十万的流民,老妖婆和世家公卿不也还好好地,死几十个老人算得什么。”

    她接着问道:“秦晏礼呢?这八十多个老人能走到太极宫前,他出了不少力吧,人都被打死了,他没有去煽风点火?”

    林间看了眼沐山敛,复又低下头,小声说道:“沐若初正巧陪太后说话。她听说这件事后,命人收殓尸骨,在登闻鼓前哭了好大一场,被殿下撞见了,就上前安慰。”

    沐山敛沉默,觉得这两人是有什么大病。沐若初当真可怜这群人,太后下令时就该阻拦,不是等打完了再去猫哭耗子假慈悲。况且这群人被逼鸣鼓,世家和太后功不可没,她既享受着他们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又怜民生艰难,真是好矛盾的一人。

    至于秦晏礼,称他为人都是高看他了。

    内侍在殿外高呼:“太子殿下到。”,沉稳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沐山敛并不起身行礼,而是先撩起裙裾挡住清透的双脚,再眼皮一撩,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你倒是悠闲。”森寒的嗓音自头顶传来,随后是狂风骤雨般的威压。

    沐山敛玉骨清冽,眉梢露出一抹隐忍的不耐,挥手让林间退下,以免被这个疯子波及。

    偌大的庭院里静悄悄,只有两个人。黑衣玄袍的男子略微低头,居高临下地凝视坐在藤席上的女子,沐山敛抬眉迎视,露出纤细盈透的颈脖,漆黑的瞳孔透着疏离淡漠,形成一触即发的对峙。

    静了片刻,沐山敛不愿与他过多交流,直接开门见山,“你打的什么主意?”

    秦晏礼并不答,而是另起一话,“那名死在风渡城的武官,是靳玮峰派去的,若是他没死,不出意料,很快会提拔为千户。”

    靳玮峰,靳之泽的父亲,镇守边关的大将,是天齐阻挡北地最牢固的防线。

    “难怪,安勐要这么针对他。”沐山敛喃喃。

    安勐是太后的亲侄,安欢的胞弟,沐云起的小舅,一年前被提为凉州都监,名义上是辅佐靳将军,实则在牵制他的一举一动。

    靳将军曾拨兵驰援风渡城,却被安勐以军需不足为由,一再延期,终至一千骑兵踏平风渡城。

    昔年太后为了巩固权势,大肆诛杀武官,靳玮峰将靳家军解散,重新打乱编入军队,方才逃过一劫。若是靳家军还在,靳玮峰不至于连兵都调不动。

    秦晏礼突然右靴往后小撤一步,单膝跪地,膝盖压住宽大的裙摆,欺身微微上前,看着沐山敛的目光锐利如锋,“靳玮峰曾传信给我,希望能由朝廷直接下令出兵,但传旨的人在路上被太后的人杀了。”

    “你故意的。”沐山敛淡淡道,心里却在可惜,这条裙子不能要了。

    秦晏礼要是真心想帮,那人绝对能平安到达凉州。

    “靳玮峰一向能忍,不伤他一次,他绝不会提重建靳家军的事。”秦晏礼顿了顿,“况且,我也想借此把军中的几个人换了。”

    沐山敛摇摇头,“这把火不够旺,除非丢了整个凉州。”

    秦晏礼默认了她的话。

    “不过,领军的大将当然是动不了,可中层的将领,还是能换掉。”沐山敛微微笑起来,却不达眼。

    秦晏礼瞬间明白过来,将军并不是直接指挥士兵,要靠中层的军官去组织传令,如果能将这些职位安插自己的人,就可以削弱,甚至架空将军的权力。

    “甚好。”秦晏礼站起身,身骨岩岩,眉峰的霜寒散去不少,又听沐山敛问道:“那群老人的死,你又想得到什么?”

    “明日会有官员上书,弹劾宫中宦官跋扈,不遵律法,打死击鼓鸣冤的老人。”

    沐山敛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是想削弱太后在宫里的势力。此事应该能成,矛头不指向太后,她没有理由掺和进这事,自然也就保不住人。”

    说完后,两人又再次缄默下来,除了权力斗争,他们确实没有别的话能讲。

    沐山敛等着秦晏礼自己走出去后,继续享受夏日的静谧,却闻到一阵浓郁的茶香。

    “时间正好。”秦晏礼的话里有隐隐的笑意。

    几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一张黑漆彭牙圆桌进来,后面紧跟着不少的宫女,手上分别捧着散发清香的茶水,和各式的糕点,一一摆置在圆桌上后,背对着大门退下。

    一名颇有眼力的太监躬身上前,眉眼弯弯,圆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娘娘,这是茶博士刚刚沏好的茶,用的是山泉活水,烹煮时是用无烟的红萝炭。瞧这茶沫,就像您那胜雪……”

    太监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晏礼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吓得止住话,身上的肉不停在发抖。他也是昏了头,居然当着殿下的面去夸娘娘的相貌。

    沐山敛没有注意到这一插曲,满心都是居然要和这个疯子一起饮茶品茗的噩耗,她的时间怎能如此浪费。

    后面的事沐山敛已经记得不太清了,或许是从来不放在心上,只知道秦晏礼一身寒意走出仪秋殿,殿外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

    然而,

    “几十个,还都是老人,消息又闭塞,根本传不出去,最多是帝京的百姓私下议论几句,激不起民变,不如何。”

    “历朝历代谁不是以孝治天下,说的好听罢了。若当真孝顺,就不会让这群老人独守风渡镇。如今天齐有数十万的流民,老妖婆和世家公卿不也还好好地,死几十个老人算得什么。”

    “这把火不够旺,除非丢了整个凉州。”

    这些自己说过的话,如漫漫升起的水,一直溺过口鼻,令沐山敛无法顺畅的呼吸。巨大的愧疚重重积在胸口,绞得心口极疼。

    她才是真的混账,居然还取笑沐若初在假慈悲,起码沐若初给了那些老人死后的体面。

    “山敛,你瞧,靳师兄他们成功了。”

    海蕴发出小小的惊呼,指向城主府最高的那座楼,刚刚扬起一面赤红的大旗。这是他们昨夜定下来的信号,成功之后会在城主府插上旗。

    沐山敛如同一个刚刚溺水的人脱离险境,呆呆看着那面迎风飘扬的旗,与此同时,第一缕晨曦破云而出,落在了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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