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开始,你的家人便开始为你担心。
你看起来皱巴巴的,那么弱小,无论胳膊还是腿都蜷缩着,无法支持自己的体重。这样孱弱的你,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
一天赚一百块,一个月才能收入三千。扣去五险一金,还有房租水电,此外,你每天都需要吃东西,时不时要买件衣服穿。紧巴巴地扣除这些钱后,总得回报一下喂你养你的母亲吧,不然,她养你做什么?
可怜的孩子,只会闭着眼睛张开嘴哭。这样小小的人儿,怎么学得会拼音和乘法口诀表,又怎么学得会高家的定理薛家的方程,还有啊,如果不是英语专业的话,要记得把六级考上六百分啊。
可怜的孩子,人活着就是为了焦虑的。你为了母亲的奶水急切地哭着,张开口用尽力气去吮吸。你急着吃到降生后的第一口奶,急着活下去,急着长大,你那小小的脑袋还没有长好,却已经认同了这一套逻辑。
你的母亲爱你,从怀孕初期便早早开始了胎教,听着英语录音希望你能赢在起跑线上。可你这让人失望的小孩,一出生竟然只会哭嚎,别说英语,连自己的母语也不会说啊。
好在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比一般的孩子说话都早。楼下有个卖鸡蛋的流动小摊,整天吆喝着卖鸡子咯,于是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十分清晰。
和那些只会muamua的傻小孩不同,你不仅说话说得早,也早早能从床上爬来爬去,颤颤巍巍站起来,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尝试跑步。
奶奶因此下了定论,你这孩子长大一定很有出息。
既然说话说得那么早,肯定聪明,也必定是第一个学会写大字算算筹的。到时候呢小学是第一名,中学是第一名,考上好大学后再来个包分配的工作,就可以考虑产出下一代的事情了。
快点吧,小小的孩子,快点长大吧。
在这样的期待下你长大了,小学的年纪也许拿过那么几次第一名,上了初中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没有。虽然不是次次都是第一,但你温柔善良的母亲没有因此生气,毕竟你的成绩还算不错,按理说也能考上最好的高中。
你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多么努力地学习也能名列前茅。
唯有这点让家长着急,既然不需要努力也能学好今天的课程,为什么不提前把明天的课程也学了呢。
别人用两年去学三年的课,你就用一年去学三年的课。别管那么早学完是为了什么,你总得学啊,学完初中可以提前去学高中的嘛,这样升学之后你又能赢在起跑线上了。
但你那时候还小,耐不下性子去学,自然也没有达到家长的期望。
弊端在你高中的时候展现出来了,课程很难,你只有不断努力,五点起床十二点睡觉,才能保持一个较好的成绩。
这都是你没有提前学的错,如果在还算空闲的时间提前学过一遍,也许现在就不必这样紧凑了。
你心里有愧疚,因为你没有考上最好的高中。成绩本来是稳的,最后出了一点意外。也没到滑铁卢的程度,只是掉下去一名,就这么巧的错失了最好高中的名额。
善解人意的母亲没有责怪你,反而让你不要放在心上。
最好的高中和次好的高中差距微乎其微,只不过一个老牌一个新晋,在老城区的人们心中才有了高下。
母亲不在乎,但你不能不在乎。
你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最好的,那个比你高了一名的人平时成绩不如你好,你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被这人超了下去。但中考的成绩没法决胜负,你决定在高考的时候再超回去。
老师说要考上好大学,上了好大学才能有好工作,有了好工作才能在这川流不息的人生中得到一口呼吸的机会。不然必定是碌碌无为,起早贪黑的一生。
学习吧,早上五点起床背书,困得快要昏过去就模仿悬梁刺股。
你发现困到这种程度后,用力掐自己的大腿肉都没有感觉了。
但是为了不必一生都这样疲惫,你还是咬牙坚持了下去。
很快你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看不清黑板,腰很痛,手腕也很痛。
你跟母亲说了这些,她只听到你看不清黑板。
于是她带你去看了医生,医生说青少年是近视高发群体,很正常,配个眼镜就好了。然而验光的结果却让人意外,你没有近视,而是远视。
真是奇怪啊,但远视也是可以配眼镜的,戴上就没关系了。快回学校上课吧,坐落在郊区的学校赶过去要一个半小时,你只请了半天的假。
终于熬到了高考,三年来你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但是在家里躺了没多久又被叫了起来。
你该去考驾照了,恭喜你,在高中毕业的这一年已经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
以后会很忙的,工作后就更没时间了,再没有一口气能放三个月的大长假。努努力,直接把驾照拿出来,以后能省多少事啊。
考驾照的过程中高考成绩出来了,你没有辜负你的努力,你的成绩超越了绝大多数同龄人,也超过了那个中考时排名在你前面的学生。
你上了大学,家人建议你参加学生会,尽管你是家族中第一位大学生,他们还是觉得对你未来的发展很有指导权。
他们说上了大学就不是孩子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安逸,要学着去适应社会,为未来找工作奠定基础。
参加学生会,成为学生干部,和导员打好关系,对评奖评优有用。
要去做比赛,一个奖项都没有那简历上该写点什么呢。学历贬值那么严重,只有一个大学的话,人家好的企业也不会找你的啊。
快点,快点起来学习。趁着高中英语的魔鬼训练还没有忘记,今年下半年先把四级考了,明年上半年就可以考六级,往后要一次次地刷分。
你应该庆幸,你的学校大一就允许新生报考四级,有的地方还落不着呢。
你的病变得严重了,腰疼,手腕疼,手臂疼,膝盖疼,头也疼。身体没有一处安生的地方,但是很常见,这样的病痛谁没有呢,忍一忍就好了。
大学很忙,却又不知道忙了个什么。转眼间又要毕业了,读大学的四年间本科学历变得一文不值,你决定开始考验。
学习力度没有高三那么大,可你却觉得撑不住了。
因为你大学安逸了四年,再也回不到高压的日子。无论是家长朋友还是你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你发现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手背上长出了很多雀斑一样的东西,可你本来不是这样的体质。
同时,你开始失眠,头晕,乏力。腰腿疼痛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
你对母亲说,我觉得很不舒服。
“不舒服就对了,没有谁这时候是舒服的。忍一忍,等考上研就好了。”
你继续坚持着,每个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你都睁着一双眼望向黑暗,脑海里思索以后的事。
最后研究生也没有考上,你在去考场的路上打了个喷嚏,却因此肋骨骨折。你被紧急送去了医院做了全身检查,终于知道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焦虑死”,一种近些年来十分常见的病症。
学名十分难记,焦虑死是民间对它的俗称。患者焦虑未来而造成的躯体化症状,使其身体的某些部位以倍于常人数倍的速度衰老,这就是“焦虑死”。
严重的话可能导致死亡,但只要吃药控制情绪,让病人远离焦虑的话,过上几年就会康复。
从医院出来后你回到了学校,这时候你还没有毕业,还有毕设没有完成。母亲担心毕业设计让你焦虑犯病,告诫你好好吃药,多出去走走,和室友们一起玩,不用焦虑毕设的问题。
你点了点头。
没有弄过的论文和答辩虽然让你有点焦虑,但在药物的控制下并不是特别严重。你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错过研究生考试后,你该怎么办。
再考一年,还是去工作?
你决定再考一年,你有着难言之隐。你患上了社交恐惧症,这是焦虑死的并发症里很常见病症。和陌生人说话会让你焦虑无比,呼吸加快,手掌的温度会在一瞬间降得和死人一样低。
找工作的话要投递简历,还要经受面试,比起这个还是再考一年研吧。你很熟悉学习,尽管疲惫,这项活动却不至于让你焦虑。
现在你根本不想读研,不想增加学历,也不想工作。你只是觉得考上研究生后,就可以再拖三年再去找工作了,也许三年后你的病就好了呢。
你开始在家备考,但家人担心你一人在家会犯病,于是宁愿耽误工作也要陪你一起学习。
他们的担心并无道理,你的确又犯病了。
你差点因为心脏衰竭猝死,在医院住了很久才控制住病情。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你突然开看了。
怎么活不是活着呢,你患有疾病,能领社会福利,虽然不多但是勉强能够活下去。差点死掉一次的人才知道能活下去就是好的,就算不考研也可以,不工作也可以,就这样活着,能活下去就好了。
连母亲都哭着抱住你,说孩子我们不要焦虑,歇歇吧,就在家里歇歇吧。不要害怕,妈妈能赚钱,妈妈是你永远的后盾,大不了妈妈养你一辈子。
你在家里歇了半年,在此期间你的情绪虽有起伏,但都是正常的范围内,你没有再犯病。
至于偶尔的腰疼腿疼和失眠?拜托,它又没有心脏骤停那么可怕,就当它们不存在不就好了。
又是一年冬春交接的时期,你想起去年就是这个时候,你确诊了自己的病情。
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你已经在悲春了。
“春招,你有没有在看呢?”
你愣了一下,还不敢把自己不准备再去工作的决定说出来,只是含糊地说着在便利店打工,一个月自己的花销能够平账。
“你光管你自己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呢?”
你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自私,靠着低保确实能活,但是家人呢,你没法赡养自己的家人了。
你又犯了病。
母亲已经习惯了你这幅样子,在你痛苦的时候她温柔地陪在身边,牵起了你的手:“没关系,你就在家歇两年吧,把病完全养好再考虑工作的事。”
你回想着自己的一生,你比同龄人更早学会了说话和走路,在小学和初中阶段都是名列前茅的孩子,就算在起早贪黑的高中也超过了绝大多数人。那么你是什么时候与常规“脱节”了呢,大学吗,因为大学过得太安逸,猛地努力学习让你无所适从,这才得了无法继续努力的疾病吗。
你开始后悔,你觉得对不起家人,尤其对不起曾经的自己。
那个五点起床十二点睡觉,只为了给未来搏一个喘息机会的自己。那时你有多么努力啊,现在呢,你躺在家里,再去找工作时人家就要问你为什么有一年的空窗期。再躺几年,恐怕连被问的机会都没有。
“你的朋友考上了事业编,你也去试试吧。考上了就清闲了,再养病也可以。”
你的头发开始花白脱落,皮肤也皱缩起来,老年斑和皱纹爬满了你的身体,你的眼珠也变得浑浊。你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
你看起来已经超过了三十五岁,不用也不能去考事业编了。
“不要焦虑了,不要焦虑了,明明整天在家里躺着,你到底在焦虑什么!”
“快给我起床,不要再躺着了,起来走走,去锻炼身体!”
看到你不断地变老,母亲愤怒地大喊。
“再这样老下去还能找什么工作!”
你做不到,再也做不到了。钙质迅速流失让你的骨头变得比蛋壳更脆弱,牙齿一颗颗掉落,正如你整日做的噩梦。你没有力气睁开眼,也听不到母亲的呼喊。
你突然感受到了温暖,你在燃烧。
你这从出生开始就要比别人跑得更快的人生,这下终于彻底超过同龄人了。十一个月大的时候你比他们先学会了说话,二十三岁的你变成了枯朽的木头,比他们更早一步开始燃烧。
大火烧去你的□□,让你变成了骨质的碎块,随后大块的骨头也被无形的力量敲碎,变成了细腻的粉末。
你变成了老人变成了尸体变成了骨灰最后变成了一束花盛开之下的养分。
你终于可以安息了,不必担心因为病情被同龄人落下。
“焦虑死”,让你虽然无法摆脱在起跑线上的落后,至少可以保证冲线时赢得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