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内院中有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耳房,而在其中则藏匿着一个密室。
当年夺嫡之争最激烈、纷争不断之时,燕王曾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当今圣上藏匿于此。
而此刻,被皇帝暗算过、简单包扎过后的宁云谏正站在密室中的书架旁,缓缓展开一封从皇宫中秘密传来的信。
为确保万无一失,这封特制的信被伪造成一封普通的家书,而当其被置于烛火之上,原本的内容消失殆尽,另有一行字在火舌的侵袭中渐次分明:
“陛下欲擢二皇子为镇北将军,不日赴幽州接掌虎符。”
“幽州?”还未等宁云谏说什么,坐在一旁戴着斗笠的少年便惊叫起来:“三年前师兄率兵荡平北狄,如今只剩些乌合之众劫掠商队,陛下这是等不及要给二皇子论功行赏、为虎傅翼了啊!”
“住嘴,丹枫。世子还未发话,你叫嚷什么!”侍卫青梧冷声道,见对方依言闭了嘴,又抬头觑了眼宁云谏的神色。
后者未见动怒,无波的眸子垂着,仍是一贯的淡漠,但乍一看到的陌生面孔还是让青梧打了个激灵。
“青梧,”宁云谏似有所觉,看向青梧:“皇后最近可有动作?”
陛下如此明目张胆地扶持二皇子,皇后可不会袖手旁观。
“如您所料,皇后的确坐不住了,朝中大臣大多不敢随意站队,皇后似乎打算在太子的婚事上做文章。前日坤宁宫密探传信来,皇后似乎属意叶中书令之女——”青梧停顿了一下:“清源郡主。”
宁云谏闻言抬眸,没什么笑意地勾了勾嘴角。
倒是一旁的丹枫,取下头上的斗笠丢在一边,好奇道:“清源郡主?她不是已经定亲了吗?我记得她的未婚夫是——”说着,小心地看向宁云谏的脸。
少年面上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狡黠,眉间鲜红的朱砂格外惹眼。
青梧闻言,又给了丹枫一记眼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小子如此不会察言观色,嘴上又没个把门的,若不是与世子师出同门,又武艺高强,怕是早就被料理了。
“师兄,”不要命的丹枫还在继续道:“不若把易容一事交给我查探吧,这种早已失传的秘术重现江湖,怕是又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宁云谏微微颔首:“另外,对外不必称病养伤。一切宴会邀约由薛彦昭代我出席,青梧随行,必要时候我亦会同行。”
青梧立即应是,暗自揣摩着宁云谏的想法。
另一边得了首肯的丹枫兴奋更甚:“还得好好查查清源郡主。这桩桩件件的,都与她有关,怪哉。一个闺阁女子,是如何搅动朝中风云的,真乃奇人也……”
一边的丹枫还在絮絮叨叨,宁云谏的思绪却随着他的话飘到那女子身上。
明明是贞静幽娴、端方雅致的世家女郎,却有一双似虎的眼睛。
那日在二皇子连发了十一支箭都没中时,他不耐烦得头疼,正欲拿过弓箭,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还未等他动作,另有一支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箭风极凌厉,速度也极快,未让他有半分提前的觉察。
几乎是一瞬间,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手中剑已出鞘,只待取那人性命。
剑锋对着的却是一张巧笑倩兮的脸。
“中了。”她笑着说,像是看不到指着自己的利刃似的:“不过,用的是公子的箭。这彩头自然还是归公子。”
那支飞来的箭,似乎还带着些白檀香。
……
是该仔细查查。
——
曲江池畔,抽了条的柳树迎着春风轻扬。
矩步规行的宫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乐师们也早已就位,淙淙琴音伴着春意响起,好不应景。
四月初正是春和景明之时,恰逢曲江池中莲花开得正盛,皇后便邀文武百官家眷入宫一同赏莲。
叶家子嗣稀薄,叶夫人也早逝,是以叶缙舒此番只身前来。
她素来不喜太过张扬艳丽的装束,今日又是大晴天,因此身着一身素色襦裙,发髻也只插了几根银簪点缀。
“舒窈,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坐在上首位的皇后笑得和蔼,向叶缙舒连连招手。
皇后给她安排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甚至比几位公主还靠前些。虽说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但到底不是皇室众人,此番安排多少还是有些逾矩。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叶缙舒面色如常,礼仪也是一如既往让人挑不出错来。
皇后看着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赞许:“这些日子婚事波折,可受委屈了?”
此话一出,宴中众人一时静默,都等叶缙舒回应。
叶缙舒笑容清浅:“谢娘娘挂怀,舒窈并无委屈。这段时间在道观小住,实是明白了‘缘’之一字的玄妙,颇有些伤怀罢了。”
她话中藏着几分苦涩,未施粉黛的脸上带着几分愁容,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我见犹怜”。
两人言语间来往,众人咂摸着话头,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七七八八。
清源郡主与新科进士薛彦昭的金玉良缘京中无人不知,二人郎才女貌,很是登对,只待薛大人出了孝期便结为连理。
只是最近坊间有传言,在颇负盛名的通玄观大师为二人定婚期之时,却发现卦象有异,是为孽缘,若是逆天而行,将有血光之灾。
今日清源郡主一席话,便将此事证实了。
众人皆是唏嘘不已。这场全京城翘首以盼的亲事,终是有缘无份。
只是唏嘘归唏嘘,却没人敢同情叶缙舒。毕竟她与谁结亲,谁便飞黄腾达。
“真是可怜见的。”皇后伸手理了理叶缙舒鬓边的碎发,语气中带着心疼。似是想起些什么,她召来身边的宫女,对其耳语几句,后者则麻利地托着玉盘呈上一物。
堆叠的云锦上,赫然是一枚成色上佳的玉镯。
“本宫这辈子最遗憾的,”皇后拿起托盘上的玉镯,不由分说套上了叶缙舒的手腕:“便是没有个贴心的女儿。”
玉镯触感微凉,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缓缓缠上了她的手腕。
珠圆玉润的天青色镯子与叶缙舒一身的装扮相得益彰,她未作托辞,微笑谢恩。
此番互动落在有心人眼里,就又变了味道。
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贵妇人与手帕交相视一笑,心下便了然,端起茶碗低头啜饮。
说起来,若不是近日陛下对二皇子的扶持愈来愈甚,恐怕皇后最不喜的儿媳人选,便是这位清源郡主。
叶中书令从龙有功,深受陛下宠幸,不但官位一路高升,就连这位叶小姐,也在及笄当日被陛下亲封了郡主。若是日后做了皇后,恐怕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只是事到如今,太子一派日渐式微,若再不与权臣联姻,恐怕前途渺茫。
不过说到这位清源郡主,也确实当得起母仪天下的皇后。
不仅仅是身份尊贵,她处理事情的手腕更是令人钦佩。
其母逝世后,她便执掌叶府中馈,将府中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京中素有贤名。
不但如此,她的文采也是一流。在今年的上元夜宴上,她一阙《东风第一枝·上元》便得了皇后娘娘青眼,时常召她进宫叙话。
今日皇后如此大张旗鼓地抬举叶缙舒,恐怕已将婚事谈拢了。
夫人摇头轻笑,放下了茶杯,又望向叶缙舒那处。
“奴婢罪该万死,还请郡主责罚!”
只见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则是打翻的茶碗。
“无妨,你下去吧。”叶缙舒用手帕擦了擦被茶水打湿的衣摆,摆摆手让她不必如此惊慌。
“郡主开恩不追究你,就自己下去领罚吧,莫在这里碍眼。”皇后身边的素兰姑姑轻叱道,转头又对叶缙舒扬起了笑脸:“娘娘处备下了干净的衣裳,请郡主随奴婢前去更衣。”
叶缙舒早料到会有这一出:“那就劳烦姑姑了。”
“您客气了。”
素兰姑姑领着叶缙舒一路穿过了好几处殿宇,一直到一处园林深处的小屋才停下:“郡主,请。”
小屋里早有人等着。
叶青禾在屋里等得焦灼,一听到推门声,便急切地抬头,见来人是叶缙舒,激动地开口:“舒窈堂姐!不……郡主。”
叶缙舒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叶青禾身量极高,作女子打扮时有些格格不入,如今女扮男装潜入御林军,倒看着顺眼多了。
“在军中可还适应?”
“一切都适应。多亏了郡主,我时常受皇后娘娘照拂,孟统领也未为难过我,只是……”她看向叶缙舒,目光有些躲闪:“我哥哥,叶明远他怎么样了?”
叶青禾与叶明远是孪生的兄妹,样貌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叶缙舒的父亲——叶仁绍当年高中进士时,在京中斩头露角,却苦于没有家族托底,便与京中另一户叶姓的世家结了亲戚。
叶青禾与叶明远兄妹正是京城叶氏嫡系的子女。
去年,会试再一次落第的叶明远在叶仁绍的安排下进了御林军。
原意只是望他能有个官职在身,不求成为达官显贵,只稳中求进。却不知为什么,一年下来,叶明远对御林军一职愈发抵触,时常躲懒,与些酒囊饭袋一同厮混。
“我鸠占鹊巢,取代了他的位置,”叶青禾低下头,垂落的发挡住了她的表情:“他现在怕是恨极了我。”
“他恨你又如何?不恨你又如何?”闻言,叶缙舒目光冰冷得近乎残忍:“若他恨你,你便要乖乖收拾细软回家,等着嫁人吗?”
“叶青禾,你记住,现下事态发展到如今,是你自己选的,你没有后悔的余地。”
“不,我不后悔!”叶青禾慌张地抬头,解释道:“我只希望他能过得好些。”
“你放心,自是不会亏待了他,已将他在扬州安顿下了,”叶缙舒露出一抹浅笑:“能离开御林军,他怕是谢谢你都来不及。”
她自然知道叶青禾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只是激她一激,好让她心无旁骛地往上爬罢了。
毕竟,这般少见的武艺奇才,若是埋没了,岂不可惜。
前世她与这位族妹并不相熟,只在她出嫁前为她添妆时交谈过几句。
后来天下大乱,各地军阀割据,若是没有叶青禾亲自提刀御马守城,她那位太守夫君恐怕难保城中百姓。
思绪回笼,叶缙舒正了神色:“七日后的春蒐【1】,我要你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