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
三更时,雨终于停了。雾蒙蒙的夜里,只听得林中阵阵蛙声。
一声尖锐的喊声突兀地刺破了静谧的夜:
“有刺客!护驾——”
一时间,原本驻守在行殿外昏昏欲睡的御林军们全部都惊醒过来,往皇帝所住的建章宫中冲去。
建章宫朝南的窗户大开着,地上脚印纷乱,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空旷而富丽的殿内,烛火通明,早已没有刺客的影子。只有瑟瑟发-抖的宋公公、脖颈间血流不止的皇帝,以及——
与刺客缠斗一番,伤痕累累的叶青禾。
从睡梦中惊醒、套上裤子就跑来的赵统领看见眼前一幕,心中大呼不妙。
昨夜陛下下令,要对建章宫及其周围宫殿严加防守,要他亲自巡视。而他却心存侥幸,只罚了几名犯了错的小兵过去。
谁能料到……怎的就如此倒霉!
眼珠一转,赵统领瞥见一旁灰头土脸的叶青禾,抬脚便踹了过去:“没用的东西!怎么守殿的?竟让刺客伤了陛下龙体!”
他本意是想找个替罪羊,平息一下陛下的怒火。
谁知这平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小子,竟伸手格挡,还公然与他叫板:“陛下面前,岂容你造次!”
欲要狠狠教训这小子一番,碍于还在大殿上,赵统领只得狠狠剜了叶青禾一眼。
待会儿再找你个窝囊废算账。
“赵明杰!”先前一直未发话的皇帝猝然摔了茶杯,几颗陶瓷碎片扎进赵统领的皮肤:“你头上的鹖冠是戴在死人头上不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赵统领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贯穿了全身。
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不怕痛似的磕起了头,“砰砰”的声音在静默的大殿中格外响亮。
“臣有罪,臣有罪!”赵统领痛哭流涕:“臣罪该万死,陛下如何责罚都不为过,只是……臣祖上随太祖浴血,今……”
“住嘴!”
知皇帝最恨挟恩图报,怕迁怒到他们这些下人,宋公公连忙呵道:“尽职不力,你还有理了?竟敢在圣上面前大放厥词!”
皇帝阴沉着脸,未再多说什么,手上握着的一串菩提被手指拨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众人凝神屏息,静候皇帝发落,心却逐步被菩提碰撞的声音一步步提到了嗓子眼。
“传朕口谕,赵明杰玩忽职守、放任刺客进入寝宫,有叛国之嫌,将其打入天牢,择日斩首,其家中男丁全部流放,女子贬为奴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发话,却不是众人所期待的宽容。
“奴才遵旨。”
在场除了宋公公外的所有人,无一不觉得罚重了。
但那又如何?天子金口玉言,说什么便是什么。
“陛下——陛下恕罪啊——”
赵统领凄切的求饶声渐渐远去,叶青禾只觉得天旋地转。
从第一天进入到御林军时,她就明白了哥哥厌恶这里的原因。
御林军上下皆以赵统领为尊,若是讨好巴结他,便能过得去些;若是有一点违背,那便是拳打脚踢。
叶明远并非武试提拔上来,而是半路被塞进来,自是惹得赵统领不喜。一年下来,没少受欺辱。
叶青禾自然也是极厌恶赵统领其人。只是听到他的家眷也没落得个好下场,心中竟有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情绪。
“你,”泄了火的皇帝看向叶青禾:“是叶卿的世侄?”
叶青禾立即回过神:“回陛下的话,臣是叶中书的远房侄儿,叶明远。”
“差当得不错,当赏。”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看向宋公公:“宋旦,你说,怎么赏?”
宋公公笑得谄媚:“小叶大人护驾有功,自然是赏以金银、再提拔一番。”
“哼。”皇帝听了宋公公的话,像是没得到满意的回答,直截了当道:“赵明杰已除,御林军统领职位空着,依朕看,他就不错。”
……
“宋旦,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拟旨!”
“奴才遵旨。”宋公公笑着应道。
“你们都下去吧,莫要扰了皇上安歇。”转过身,宋公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拂尘,屏退众人。
这一-夜太过兵荒马乱,叶青禾此刻已经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性应对当下的境遇。
跌跌撞撞地出了殿门,身上的伤口才麻木地开始刺痛。
那刺客身手极好,行动速度迅捷似鬼魅,功法也是说不出的诡谲,比起一般官宦人家培养的死士,更像是江湖上的诡异术士。
而且……叶青禾有些不确定地想,就刺客进攻的路数来看,貌似不是冲着刺杀陛下去的。
倒像是有意制造这么一场骚乱。
原本对闺门外世界充满向往的少女在此刻第一次生出了惘然。
看着被雨水洗刷过后格外清明的夜空,她忽然想起在叶缙舒帮助她“狸猫换太子”时,对她嘱咐过的一句话:
“只要进到御林军中,就要不惜一切代价成为统领。”
真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心中些许怅然。
罢了,下次见到舒窈堂姐时,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吧。
在上林苑的另一头,同样是灯火通明。
“今夜的骚动,是你引起的?”
刘佑倚靠着藤椅,指尖夹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取皇帝老儿一点血,为小爷的新药做药引。”另一道声音慵懒随性,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
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坐姿很是豪放,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不说,双腿还交叠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虽没个正形,棋路倒是有些水平。
他的黑子一落下,便让对面的刘佑凝起了神,细细观察。
“你可真是走了一步险棋。”刘佑一哂,不紧不慢又落下一子。
少年掀了掀眼皮,看向刘佑。
这话听着,倒像是一语双关。
“这棋虽险,但胜在有用。”说着,又是一枚黑子落下,打断了白子原本的路径。
“你怎么就知道,陛下一定会在御林军统领一事上做文章?”刘佑未再进行下一步,拧眉望着对面的少年。
知道打马虎眼没用了,原本对下棋兴致勃勃的少年了无生趣地扔了手中的棋,破罐子破摔道:“皇帝本就急于打压武将,此番又有人想取他的命,自然会怕夜长梦多。”
“何况,那赵明杰本就是开国功臣的后裔,皇帝的位子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怕是早就忌惮不已了。”
“所以你就构陷赵明杰,然后推叶家人上位?”刘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又落下一子。
“叶仁绍是寒门出身,又是皇帝亲自扶上来的,自然是说什么都不会动他。”斗笠少年紧随其后,又落下一枚黑子。
“不过嘛,打压还是要打压的。”少年不紧不慢道:“叶仁绍几乎凭一己之力在文臣中一枝独秀,现在又有了武将上的人脉,都不用皇帝亲自动手,自会有人坐不住。”
“话是这么说没错。”刘佑笑了笑,状似无意道:“但是,你确定你没有私心?”
少年不语。
“你自小便是个有主意的,你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
刘佑倾身为自己倒上一杯茶:“但身为你的师父,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伴君如伴虎,那小姑娘的野心大着呢,若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你可护不住她。”
“怎会。”少年嗤笑。
怎会有那一天。
——
围猎结束后,叶缙舒便戴着负伤的宁云谏离开了上林苑。
逼仄阴暗的小屋中,仅有一个妆奁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户,勉强能漏些光进来。
宁云谏被束缚在一铁椅上,头歪向一侧,昏死过去。
叶缙舒命侍女飞泉打了一桶深井里的冰水,兜头倒向宁云谏。
“哗!”
原本在毒药的侵蚀下,宁云谏早已不省人事,但这刺骨的寒意袭来,又教他意识清醒地感受到蚀骨的疼痛。
“醒得倒是挺快,”叶缙舒凑近宁云谏,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还有好些手段没用上呢,怎的就醒了?”
回忆起今日的屈辱,宁云谏有些嫌恶地撇过头去,不看她。
“哼。”叶缙舒丝毫不在意,又笑着问道:“既然醒了,那就来聊聊正事吧。”
“毕竟请你来府上小住,本就是有要事相商。”
叶缙舒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浑然不觉此刻的状况与“请”丝毫不沾边。
“你此番离京,是要回青州呢,还是——”
叶缙舒仔细地观察着宁云谏的神情。
他低着头,鬓边散开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另一边没被遮住的脸被恰到好处的阳光所覆盖。在日光的裹挟下,他的眼眸隐隐闪着些琥珀色的光芒。
叶缙舒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脸上笑意不减,接着问:
“要南下,去别的什么地方呢?”
这个问题,倒是让宁云谏起了些疑虑。
宁云谏回忆,当初他派青梧去询问,薛彦昭也答是去青州。
但是青州距京城骑马不过四个时辰的路程,那天他查探过山中滑坡后的残局,薛彦昭不仅租了马车,还带了不少盘缠。
以他翰林修编的职务,若是不受贿,怕是将全部身家都带上了。
不像是回乡探亲,倒像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且,若只是回家,他为何选择在夜里出发?
确实是疑点重重。
宁云谏对薛彦昭的真实目的并不感兴趣,但是面前的叶缙舒正目光炯炯地等着答案。
“除了回青州,薛某还能去何处?”宁云谏冷笑道:“既已退了亲,郡主又何故对薛某的行踪如此在意?”
想到自己曾经竟还被这疯癫的女子所触动过,宁云谏真是杀了她也不够泄愤的。又碍于薛彦昭的身份,只得拿淑女们最在意的礼教来压她:
“《礼记》有言,男女七岁不同席,郡主与薛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郡主还是早些放了薛某,从此桥归桥……”
话音未落,叶缙舒猛然一个箭步上前,紧紧贴近他。
宁云谏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话触怒了她,要来给他一耳光。
来不及躲闪,在她靠过来的一瞬,除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还嗅到她身上的白檀香。
两人额头挨着额头,鼻尖顶着鼻尖,四目相对,气息交缠。
汗水自宁云谏的脸颊侧边流下。滑落至颈间时,喉结滚了滚。
叶缙舒的目光丝毫不避讳,直勾勾地望着宁云谏的眼睛。
只见后者原本喋喋不休的双唇立马抿成一条线,眼神乱飘,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慌乱。
对视只持续了不过须臾,叶缙舒便放开了宁云谏。
“飞泉,盯紧他。”
只给守在门外的飞泉丢下这么一句话,叶缙舒便匆匆离去。
回到厢房,坐在梳妆台前,叶缙舒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薄汗,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薛彦昭,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