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别院,完颜宗美看婉卿只是悄然相随,便故意突然停下脚步,待婉卿自然而然撞向他后背。
“哎呀!”果不其然,一声痛呼由身后传来。
完颜宗美转身看着扶额的婉卿,强忍笑意。
“怎得突然停下脚步?”婉卿边抚着额头边问。
“怎得如此乖巧,一点不像茶馆中的你。”完颜宗美明知故问。
“还不是见你面露愠色,又不敢多问。”婉卿只小声嘀咕。
“我何时面露愠色?我竟不知?”完颜宗美琢磨着婉卿的小心思,只觉得“关心则乱”四个字此时用来形容她如此贴切。
“怎得没有,回来时只是牵着缰绳默不作声,何时见你如此安静过。必定是怪我未曾与你商议便自作主张约了琪琪格,正计划着如何处置我……快放下我,让人看了去如何是好?”婉卿见完颜宗美故意装傻,干脆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却不曾想,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完颜宗美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厢房去。
“谁愿笑便去笑好了,我可不在意。”完颜宗美只是款款抱着,身旁尽是熟悉的鸢尾花香伴身,心下除了婉卿却也是谁都不在意了。
跨进厢房,完颜宗美抱着婉卿款款坐入梨木圈椅,看婉卿早已赧红的脸,随手握住那无处安放的双手,挺身贴近婉卿耳边说道:“我自是喜不自胜,才一路无言。”
“且听你唬我吧。”婉卿全然不买账。
“怎会唬你?你这七巧玲珑心,便是我有心唬你,倒也得能哄的过去呢。”完颜宗美伸手捏了捏婉卿鼻尖。
“越说唬我,你便越是起兴了呢。”婉卿急忙捂住鼻尖。
“句句真言。我本以为只要我向琪琪格表明心中所想,便是应对此事的万全之策,却没想我怀中这小小的人儿,在茶馆好好教了我什么才是万全之策。”完颜宗美柔声攥住婉卿双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自那日家宴,我心里所想便是要尽快解释清楚。面对宗翰哥和敖其尔也是毫无顾忌的将我心中所想尽数说了个痛快,至于琪琪格作何感想,我却全然不在意。今日听闻你将琪琪格约至茶馆,自然是焦灼于心,毕竟琪琪格那爽直之性,我实属无法预计后果,却不曾想你们女儿家茶盏之间不仅无声化解其间龃龉,还结下如此情谊,实在是让我讶然。”
“琪琪格哪里有你说的这般难相与?秉性直爽之人才是爽利易处之人呢。”婉卿虽然回想初见琪琪格的种种仍然略有底气不足,但茶馆相处种种倒也证实了她所说的一切。
“本来不知道,今天确是见识到了。我本以为从南朝拐带而回的女儿家事事都要我照顾周全,却不知心下还有这非凡见解,处事竟这般周全。”完颜宗美抚着婉卿手掌,在抚触间尽数传达他的肯定之意。
“说着说着,便尽数都是胡话了。哪里来的拐带?哪里要你事事处处照顾周全?”只听到“拐带”二字便已然无法淡然处之的婉卿即可反驳。
“哈哈,可惜我非歹人,不然却也能坐实这‘拐带’二字了。带你北上之初自然便做好了事事处处护你周全的觉悟,却不曾想你也能像今天一样妥善处理好我亦头疼的琐事,可见我的婉卿,有着不少待我慢慢挖掘的潜能,断不能小觑。”完颜宗美畅快笑答。“既已妥善解决,我们近日便启程前往燕京,我已然等不及带你去看望父皇、母妃和宗望哥他们了。”
“好。”婉卿看到闪烁在完颜宗美眼睛里的兴奋,笑着答应。
北国秋凉短暂,不觉间凛冬将至,完颜宗美行前已用棉褥将马车内部重装,却又怕不敌路途寒冷,又以棉被、皮褥等尽数装填了座椅,才定下燕京之行启程日期。
居住时日虽短,但在大同安逸的居所仍然让婉卿有所挂记,一草一木都让她有着些许不舍。完颜宗美看到行至别院门口便停滞不前的婉卿自然知晓她心中所想,便上前牵住她的手向院外走去。
完颜宗翰早已等候在门口,看着棠花相衬,同心结饰间的马车,心下也对完颜宗美执着的心意有了更深的了解,见完颜宗美携婉卿至前,便伸手拍向完颜宗美肩头:“女真人为所举大事倾力以备万全,完颜宗美你为迎娶苏府姑娘,也是准备万全了。那我就祝你此行所求皆为所得,心意相交之人携手隽永!”
“多谢宗翰哥,总说前车辙,后车行,兄长一往情深也是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啊。”完颜宗美抱拳向宗翰深躬。
“此言差矣,你不仅要行,更要行远,我在大同等你的婚贴!”宗翰扶起完颜宗美,敦促他尽快上路。
婉卿走向宗翰款款行礼:“大同之行托将军之福,安逸顺遂,小女也祝将军福禄绵长,长乐常安。”
“前路难测,且竭尽所能即可。”宗翰浅笑。
完颜宗美携婉卿登上马车,费覃等人向完颜宗翰行礼后,踏上燕京之路。
燕京作为辽国五京中的南京,始建于辽国第二人皇帝耶律德光登基的那一年。此前,燕京称幽州,自南京建立后,人们渐渐习惯称其燕京。燕京虽地位低于上京,但因其地处燕云十六州的中心地带,距大宋都城汴京只有一千二百里地,战略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宋金局势日益紧张,相较于岁贡,金国更看重能人善才自南向北的迁徙,自是深知建功立业不可或缺的便是能工巧匠,心怀家国天下有治世之才之人,便是金国求之若渴的对象。
冬日凛冽,自西向东的寒风似乎也在为燕京之行助力,呼啸不断。完颜宗美担心路途耽误过久寒冷难捱,便自出发开始就加快行程,婉卿在马车的颠簸和棉被皮褥的包裹中过的晕头转向,不时掀开窗帷,便总能看到凛冬时节仍向燕京去的人流,婉卿心下疑惑不解,无奈完颜宗美骑行在前,一时半刻也问不明白。
前路遇到官驿,连日行走也确实需要休整一番,完颜宗美看婉卿一路奔波晕乎乎的样子,索性从马车直接抱着她进入官驿,婉卿急忙将帷帽拉下将自己遮了个密不透风,悄声说:“好些个人呢,这样不管不顾的像什么样子?”
“世上之人千万万,我要是挨个都能管顾到便成了神仙。”完颜宗美倒是不在意,大步踏入二层厢房,才将婉卿款款放下,婉卿只觉脚下踩着云彩轻飘飘的。“让禾沁带你先梳洗一番,我等下便来唤你吃饭。”见禾沁已将车内随行物品尽数带了进来,完颜宗美便伸手捏捏婉卿脸颊转身离开。
官驿并不大,为安置向北迁置的流民,便在官驿院内搭起数顶毛毡帐篷,流民数以百计,只能在这帐篷内勉强安身,完颜宗美随袁述安置马匹,看到这些寒冬时节拖家带口的流民,心口也有些酸涩,想起日后的宋金还将面临征战,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面临流离失所。
梳洗后的婉卿拿着软巾款款擦拭着,从厢房内的窗户向外望去,便看到院内那一顶顶帐篷,映着昏黄油灯,不时人影晃动,不似万家灯火般氤氲暖意,倒泛着丝丝凄凉让婉卿不自觉红了眼眶。
完颜宗美进入厢房时看到的便是站在窗前愣神的婉卿,走近她身前随着她目光所至便是让他心口酸涩的景象,转眼看到的婉卿便已是泪眼婆娑。完颜宗美竟一时语塞,搜肠刮肚也自觉找不出能慰藉一二的词句,只是伸手将婉卿向他怀中轻揽,便不再多说。
婉卿自是感觉到伴随着一揽而来的暖意,悄悄抬手拭去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怎得一句话都没有,一点不像你。”
“说什么呢?眼前若是西洋景倒是能与你逗趣一二,若是那月光星辰亦可与你诉一番衷肠,可眼前这……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完颜宗美深知让婉卿泪落缘由,确实无法能言语一二宽慰她半分。
“阿美,沿路便看到不少流民,其中缘由一直不得空问你一二,你可愿意和我细细说说呢?”婉卿揣着一路的疑惑,也终于在这个当口好好问个清楚了。
“这沿路流民已然这样入了眼,我怎会一直瞒你。”完颜宗美亦觉此时便是说个通透的时候,便也不再遮拦,款款道来。“宋金当初议定联合灭辽后,阿骨打皇帝把太行山以南的燕京、涿州、易州、檀州、顺州、景州、蓟州如约归还。但事后因张觉事变,金国又举兵伐宋重占燕京,宋使再次议和,阻止金国再次伐宋的条件之一,便是迁移人口。我们女真人自建国以来,虽征战得到不少土地,但想要繁衍生息,必然需要能够守土耕耘的众多人口,中原能人巧匠不计其数,若能尽数迁来金地,对日后自然是诸多裨益……”完颜宗美话止于此,他自然知道以婉卿聪慧何尝不知其中利弊。
“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一国之祚若要延绵百世,自是要广植其地,广培其才,这议和中所提迁移人口之谋划,真真是为金国计万世长远了。”婉卿心底也对这迁移智谋心生敬佩,但转念一想宋国竟如此羸弱,议和竟以普天百姓为筹码,心下既惋惜又愤愤不平。
“从长远计,自是如此。但亲眼所见流民一路所受之苦,背井离乡之怨,却也让我心下诸多不忍。”完颜宗美眼前突然泛起沿途一路所见,上有七旬翁妪,下至怀中婴孩,在凛冬中无一不是满目沧桑。
“世间即便万般皆苦,劳碌一生便也终为有一席栖身之所。背井离乡,前路茫茫,又非出自内心所愿,自是让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了。”婉卿虽淡淡言语着,但眼眶又渐渐湿润。
“未见前路自是茫茫,但真正落下脚来便皆为希望。”完颜宗美伸手抹去婉卿眼角泪光,眼神坚定不容置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