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

    我欲以别时之我,踏入此处。——(古罗马)普罗蒂娜

    穗城是一座没有春天的城市。

    冷空气闯荡着南下,使城里的空气凉了几日,昨夜里忽然下起了缠缠绵绵的雨,淅淅沥沥地绵延到今天早上。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虞安娜抬眼望去,只觉得整个天空像一只巨大的瓷盆,盛满了未被墨汁染透的洗过毛笔的水。地面上是不息的车流,各色浓烈的信号灯映在人行道的积水上,一汪又一汪的的光怪陆离,她加快了步伐,却执着地踏在每一滩积水上,把灯光踩散。

    又有雨点砸下来,愈发的密,愈发的粘腻。

    虞安娜带了一把袖珍的折叠雨伞,可她在出门前把它收得太完美,以至于现在舍不得打开,只好跑进骑楼底下。

    她手里提着一只白底蓝边的大号保温桶,装着健脾老火汤。下了满满的汤料,党参、枸杞、白术、蜜枣、瘦肉,几乎要把汤煲塞满。

    满满一桶,又是老妈特地为高中住校的老弟准备的肥料。

    咸香鲜甜,滋补健脾,唇齿留香。

    好喝。

    ——刚刚被她喝得只剩三分之一了。

    穗城一中是老城区里的老学校,至今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

    过了桥,就是穗城一中的校门。

    虞安娜被着急忙慌的大姨挤得站不稳,刚想后退几步,就被浩荡的电瓶车大军堵住了退路,她只好往不知道什么方向又走了几步,与校门口杵着的值班保安肩并肩。

    在第三次和手持钢叉的保安对视之后,浑身不自在的虞安娜选择先去扒保安亭旁边栏杆,并且衷心希望近视五百度的老弟能看见自己。

    耳机里唯一一首粤曲已经循环播放了七八遍,这会儿大佬倌在叮叮当当的配乐里又唱到那句:

    “心又喜,心又慌,何幸今宵会我郎,会我郎……”

    虞安娜悄悄用手指打着节拍,歪头倚在栏杆尚未被锈迹侵蚀的部分。

    下课铃在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人群中又是好一阵骚动。

    “好巧。”一道声音很轻地在她耳边响起,不太粗犷的男声,主人温和地放慢了雀跃的语速。

    她触电一般直起身来,抬眼望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铅灰色绸制衬衣,下摆束进西裤,松垂的面料更显身姿挺拔。冷白皮肤,英挺眉目,有一双很亮的眼睛,直直望进去,却感觉与眼前人相距甚远,看不懂,猜不透。

    所幸男人面色柔和,语调轻缓,中和了长相的冷冽。

    虞安娜礼貌地朝他颔首,牵起僵硬的唇角:“好巧。”

    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笑过。

    别误会,她不是霸道总裁小说里打小不爱笑,长大后笑一次就会得到家里的张妈王妈欣慰感叹的高冷总裁,以前她总是笑,现在保存下来每一张照片上,都会有她露出十颗牙齿的狂野笑容。

    只是在慢慢长大的某一天里,虞安娜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准确来说,是她不想变得高兴了。

    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出门,不想思考,不想做一切事情。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她变成这样,她一点儿都没有印象。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千里之堤崩溃的那一刻,不会有人会想到罪魁祸首竟然是某一个小小的蚁穴。

    男人静静地陪着虞安娜愣了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来,才欲言又止地指指自己的左脸:“你这是……怎么了吗?”

    虞安娜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团糟,可她并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揭自己伤疤的习惯,只好使劲地凭着肌肉记忆扯出了又一个扭曲的笑:“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没事,只是被老妈骂作“贱骨头”。

    没事,只是被老妈抽了一嘴巴。

    没事,只是耳朵里嗡嗡的。

    没事,只是皮肤太敏感,巴掌印才在脸上肿成了没有时尚的造型的一大片。

    没事,没事,其实只要没有人来关心她,她真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偏偏这个不知好歹的第二次见面的好看的男人来问这一句有的没的。

    虞安娜恨死了这样的寒暄。

    人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早就浑身麻木,对寒冷不会有太强烈的感知,若是忽然间触到一点点若即若离的暖,才更使人感到冷——彻骨的冷,寒心的冷。

    求他不要再追问下去,快走吧,走得远远的,这样她才能再次藏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然后像一滩烂泥一样流入潮湿的夜色中,流到无望的未来里去。

    男人用他那双极亮的眼睛看着虞安娜,没有再追问。

    “来给家里人送东西?”他换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

    虞安娜点点头。

    沉默片刻,他忽然勾起唇,歪着脑袋,敲了敲身前的栏杆:“上次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虞安娜,虞姬的虞,安娜是最常用的两个字。”虞安娜感激他的分寸感,也用指节敲敲面前的栏杆。

    “虞,安,娜,”男人直起身子,一脸郑重、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我记得了,我叫……”

    “林校!”

    “虞——安——娜——”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近视五百度的虞杰森不负所望地没有找到虞安娜,此刻正站在校门口大喊她的名字。

    “你叫林笑,我也记得了。”虞安娜朝眼前的男人摆摆手,“我该走了,再见。”

    虞安娜终于撑开了前一晚上自己叠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雨伞。

    雨伞隔断了男人的视线。

    虞杰森见了虞安娜,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保温桶,仍是立在校门口的一侧,大口大口地把汤喝完,然后把保温桶交还到虞安娜手里。

    没有问好,问候道谢,一个字也没问是什么汤、为什么汤少了这么多。见到虞安娜脸上红肿的一片,更不会多问一句“你还好吗”。

    能动手就不会动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绝不乱占小便宜,绝不见义勇为——这是所有虞家人的行事作风,包括虞安娜自己。

    然而生活处处都是意外。

    虞安娜初识“林笑”,就是始于一场心血来潮的见义勇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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