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敲响疫医的房门。
“晚上好,医生。”
“干什么,这么晚了……进来吧。”
不耐烦地探出头,正要抱怨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疫医视线滑倒对方小腿的血迹上,停顿了一下,随后放她进屋。
疫医仍穿着黑大衣,戴着如同镶死在脸上的面具,即使深夜独自一人在家也没有卸掉工作服装的意思。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固定僵化的角色,很符合刻板印象中死神的模样。
医生睡觉的时候也戴着鸟嘴面具吗,不闷吗,脸上会不会闷起痘?
俗话说欲盖弥彰,越是不给人看就越是让人好奇。等她再和医生混熟一点,她一定要哄骗他把面具摘下来,让她瞅瞅面具下他长什么样子。
等她乖乖跟疫医走进房间,她才知道疫医深夜还穿着整齐的原因:
疫医还在工作,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客人。
那是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男性,他正在观察房间正中的耶稣受难雕塑。听到多出一个人的脚步声接近,他转头看向疫医——以及疫医身后的罗西。
罗西注意到,他的眼睛也是浅蓝色的,目光交接时像是隔着冰层看向深海。容貌俊美非常。
对方同时也在好奇的上下打量她,是不带攻击性的观察,也没有丝毫作客谈话中被打扰的不愉快。
倒不如说,对于列奥纳多而言,他的注意力完全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新事物所吸引了。这不能怪罗西,不能怪其他人,他的注意力总是跳来跳去。
原本列奥纳多只是下午来疫医这里买点东西,买完就回工作室,继续去画美第奇家族的委托。但是,他发现疫医瓶瓶罐罐里的小东西很有意思,他和疫医聊起它们,惊喜地发现疫医的许多收藏真是相当让人喜爱。
他们相谈甚欢,谁都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直到疫医家的门被敲响。
正是同样的好奇催促着他发问:这位深夜来客是谁?
世界有这么多未知,这么多问题等待解答。他不能停留在原地,不能假装安于现状。他想要观察,想要接近,想要触碰,想要理解。而且这还不够,发现之后,还应该有所发明;了解之后,是运用,更是创新,是变革;他永不满足,迈出一步,就会想朝新的方向继续迈出下一步。
其他人或许认为这是贪婪,或者野心,但其实远没那么复杂,不过是最简单的求知与好奇罢了。贪婪与野心压榨的是旁人,他的好奇则只会压榨自己,而且这个唯一受到压榨的人本身也甘之如饴。
深夜来访,可能只是为了疗伤,而伤口来自随处可见的摔倒误伤;也可能代表了一个惊心动魄、充满未解之谜的故事——他仔细观察伤口撕裂的走势——而后者的诱惑,他无法拒绝。
只有两个客人,但小小的屋子从来没有招待过什么多客人,一时间显得有些局促而且拥挤。
疫医像是对与人打交道完全不熟悉,连罗西都知道,带来一个新客人至少要给先前的客人打声招呼,给两个陌生人相互介绍一下,充当充当中间人。
疫医则完全没有这个意识,把她带进屋后,给她扔下一句“坐着别动”,就去偏房的小仓库里翻找药品去了。
只留下罗西,和这个漂亮的年轻男人相对无言。
“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Tutto bene,Signorina?”年轻男人率先开口,语气温和而关心。(列奥纳多.迪.皮耶罗.达.芬奇。您一切都好吗,小姐?)
“达.芬奇?达.芬奇?达.芬奇?!不好意思、但是达.芬奇?我是说,你是说,你是画家达.芬奇?”
“罗西,太不礼貌了!你至少要加上‘先生’!”疫医不满的提醒,闷声从偏房传来。
“哦哦,是的我是罗西,非常抱歉!我是说达.芬奇先生,”她拼命稳住声音:“您可以叫我罗西。”
“没关系,称呼我列奥纳多就好。‘来自芬奇的画家’,如果是指其中比较出名的,我想那应该只有我。”
列奥纳多谦逊而自信的承认。
达.芬奇不是他的名字,在意大利语中,Da的意思是“来自”,Vinci是佛罗伦萨周边的一个小镇名字,芬奇镇;Piero是他父亲的名字,皮耶罗,ser则表明他的父亲是一个绅士(英文为sir)。全名的意思是“来自芬奇镇的、绅士皮耶罗之子——列奥纳多”。
列奥纳多才是他的名字。
她应该想到的,名字实际的意思。只是……达.芬奇这个称呼,实在是,如雷贯耳家喻户晓鼎鼎有名令人印象深刻,下意识的就这样叫了……他画了《蒙娜丽莎》,虽然不清楚具体是几几年创作的但应该不是这么年轻,还有解剖学、达芬奇密码、达芬奇手稿,全人类公认的全才!绝对的天才!
不对,她勉强拉回越跑越远的思绪,把思绪放到眼前这位身上,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现在应该说什么?哦哦对,道歉,道歉。刚才她一口一个“你是来自芬奇的?芬奇镇的人?芬奇的?”听起来确实很不礼貌啊,虽然她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列奥纳多先生、列奥纳多,我为我刚才的冒犯向您道歉!我没有任何说来自芬奇镇就不好的意思,实际上我也不是佛罗伦萨人——见到您我有些太激动了,呃,您可能不知道、您应该也知道,大家都说:‘芬奇镇出了位大画家!’……”
好混乱的语言,越说越奇怪,她要绝望了,最后自暴自弃地加上一句:
“我是您的狂热粉丝。”
……应该是“忠实”,等等,“忠实”用意大利语怎么说来着?
“这没什么,我本来就是有名无姓。我是私生子,我父亲是佛罗伦萨的公证员,母亲是芬奇镇的农妇。我在芬奇镇长大,15岁时才来到佛罗伦萨。如果人们能因为我知道芬奇镇,我会感到十分光荣,她是一个很美的河谷小镇。”
画家微笑着,他并不是很有耐心,但是任谁也不会讨厌一个真诚的人——尽管她可能有些词不达意。他如同一个客观导游,旁观着“科普”了一下自己的身份。
只是把自己“科普”自己,这件事本就有些奇怪。
他是为了回应对方的话,才自然而然的说出如此答复——不过回过头来看,难免觉得有些蹊跷。
话题引向这里,是因为对方对他十分尊敬,但却不了解他,使他不得不“科普”自己。画家甚至有理由推断,如果他现在询问对方他有哪些作品让对方崇拜,对方不一定能答的上来。
还有,尊敬不似作假,那为什么会说出冒犯的话?除非,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达.芬奇”所指的意思。
年轻女性的脸略微发红,这是因为激动和羞愧,他知道,但同时这也算是一道谜题。一直以来,他都很疑惑情绪与身体相互影响的原理,为何紧张、兴奋、羞愧等情绪会刺激到心脏这个器官?精神与□□,处于不同层面的两者是通过什么相互转化,从而联系在一起?
这些结论和问题勾起了他的兴趣。他向前探身,欲把话题引向这些谜团的中心人物——面前的人。
“嘭”仓库门被踢开,撞到墙上发出巨响。疫医双手捧一个大坛子:
“总算找到了,被压到最底层了。”疫医把罗西拉到床边坐下:
“你知道我有多久不找亚历克斯帮忙了吗?如果不是为了你的伤口,它可以继续发酵,而不是被中途打开。——实在抱歉,Leonardo Maestro,今晚我大概没有时间继续和您的谈话了。非常愉快的经历,我们下次再见,随时欢迎您的到来。”
“当然,下次再见。”画家稍稍感到有些遗憾,但还是从膝盖上拿起红色的软顶帽,起身与疫医道别。
罗西恋恋不舍地目送列奥纳多出门。
列奥纳多戴的是贝雷帽吗,这种款式的帽子在这里似乎还挺流行的,被她揍的小帕齐好像也有一顶斜戴帽子,但就完全没有艺术家的气息。还有,她还没来的及问,列奥纳多小时候是不是真的画过一百个鸡蛋?她中学写作文为了论证“努力与天赋”,还引用过这个例证呢。
她望向那扇关上的门。
这么真实且鲜活的人啊。
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从另一个时代开始生活了。
“我还从来没有意识到……你居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她恍惚地说。
“Leonardo Maestro的确非常卓识渊博,远不止绘画方面——不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居然认识?”
罗西略过疫医的质问:“这个是什么?”她指着圆口坛子问。
“红西花的汁液——你别小瞧它,只用一小勺就能起到镇痛消肿的作用。就是难提取啊,原料太贵了,成品率也低。”
疫医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小腿上的布料卷上去:“所以你的伤是怎么弄出来的?”
发现肉里几根细小的木刺,疫医皱眉:“忍一下,会疼,我需要用针把杂物挑出来。”
“采药的时候遇到狼了,不过我把它们都打跑了。其实不用管,我的身体很快就能好。”
“珍惜你的命!”她从未见过医生有怎么大的情绪波动,一时禁了声。
疫医沉默地给她处理伤口,挑刺、清洗、敷药、包扎,最后把她的裤腿给她放下,平整妥善的处理。
处理过程中没有痛感,就好像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伤口,与她无关的身体。但她好像感觉到了一丝丝痒。克里斯蒂娜、疫医,他们都在意这具身体,都在意……她。
“对不起。”她说。
“人如果死了,就回不来了。”疫医看了她一眼,隔着面具与厚厚的玻璃镜片:
“弄好了,赶紧走吧。你可以回去了讨厌鬼。就连五岁孩子都知道,晚上不要出城。”
她回去的路上,担心动作过大绑带散开,没有从墙上走。因此,又遇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上帝!我的天!我们以为你死了!死在荒郊野岭变成狼粪便了!”
“亚瑟!这孩子还活着!她回来了!”
是迎接她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