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应该推开那扇门的。
徐陵颤抖着,搭在把手上的指节绷得发白,少年人漂亮桀骜的脸孔褪了层颜色,倚靠家世在首都星为所欲为的纨绔膏粱,此时瑟缩得像一只剪了尾巴的雀鸟。
菲尔夏鸟的受害者至少还在门后看到了惨死的亡妻们的尸体,他瞳孔里映着的,却只是一抹格外纤细柔弱的影子。
“你是谁?”,那声音细腻、荏弱,仿佛池水里晕开的蔷薇色月亮。雪纺睡裙匆匆掩住腿弯,尖尖下颌白得像蜡,坐在床上的少女被推门声惊扰,微微侧头,睫毛不轻不重地抖了抖,脊心散落着一捧蓬乱的,绸缎似的长发。
Omega,笼子里的黄金鸟,花瓶里的水仙花。体能E,精神E,奢靡S,室温低些受寒,高些发热,每根骨头都脆弱得像涂了草莓酱的长饼干。
这样柔弱娇贵得像人类反方向进化出的濒危物种,偏偏凭借信息素稳占AO关系上风,每个Alpha都梦寐以求着在成年后和Omega订立联系,以摆脱发情期间没日没夜的焦躁、狂躁、信息素紊乱。
喀嚓,手在门把上转过一圈。
喀嚓,聒噪吵闹的心跳震耳欲聋。
他预先想过数次类似的画面,敢于挑战社会规则,生理本能的Alpha——指他自己,昂首挺胸,英气勃勃,扬着倨傲利落的下巴,冷冰冰丢下一句:“婚姻解除,我们都应该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至此徐家少爷的光辉事迹传遍银河,打响反包办婚姻第一枪,直指AO联姻烂俗透顶,不过是维持帝国生育率的繁衍笑话。
可眼下,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死死盯着他即将退婚的,集刻板印象为一体的未婚妻,睫毛畏怯般一颤,声音低得像条驯顺的幼犬。
“徐陵,我是徐陵。”感谢帝国,感谢进化论,感谢发明Omega的上帝。
“你的未婚夫。”感谢第一时间为他包办了未来婚姻的老妈,感谢大力促成AO联姻的古板老爸。
“枝枝……是吗?我记得你的名字。”最后感谢那群喜欢反复提及扶枝名字来刺激他的狐朋狗友,至于他们正在一起追求某个beta这件事,徐陵决定一点不留地忘掉。
“徐陵”,扶枝轻柔地重复,兴致勃勃地盯着对方,专注、仔细,目光像一条从巢里探出头的小蛇。
距离她逃到这个古怪荒诞的世界已有一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生人。
扶枝原本的世界与这里截然不同,门派天骄御剑而行,各色灵根绚烂得像穹顶炸开的烟花,哄她开心的手段自然也层出不穷,到最后几乎是倾倒了一方小世界的资源来当逗笑美人的烽火。
而后规则坍塌,本源倾颓,一千条理由推动了那件事的产生,最终惹恼了袖手旁观的天道。记忆的最后是一场怀山襄陵的洪水——扶枝恼火地抿了抿唇瓣。
那透明的、小气的、睚眦必报且对她满怀恶意的天道,驱使一股穷凶极恶的弱水,弄脏她的裙摆,散乱她的钗环,洗去她的眼泪,甚至无视她柔顺摆落的颈项(显然这才是她恼怒的根源)。
天道用一柄寡淡的剑指着她,一柄漂浮在半空,厚重古朴的凶兵,四周逼仄沉重的空气压在她身上,几乎碾碎那一整身娇脆的骨头。
她废了好些力气才逃出来,狼狈、仓促、可怜,像条拖着尾巴的丧家犬,又像某种咬着壳不松口的贝类,将自己寄生在当下这具量身打造般的躯壳里。
也意外收获了一部分有关世界构造的真相——譬如像一棵树一样生长的主世界啦,数不清的果子衍生出来的小世界,起过滤和转换作用的命运之子们(往往一女多男,或许是制造男人的材料更廉价吧),将小世界的气运容纳在自身,再源源不断地反哺给天道,由冷冰冰系统构造成的主神。
祂用一个难听又拗口的词称呼扶枝:土著世界中的bug,扰乱剧情,为非作歹,一点改造的价值都没有,最好的归宿是掐死了捏碎了丢进世界树下当花肥。
扶枝如此想着,两道秀丽的眉毛皱起,孱弱雪白的面颊仿佛被炉温烤红的瓷器,落在徐陵眼里,便是小未婚妻对自己的闯入愤怒至极。
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用温顺的黑眼珠望着人,丝毫不见横行首都星的乖张。
“你生气了吗,我下次不会……”,不会再这样不打招呼地闯进来,话将将脱口,又条件反射般订正,徐陵一面忏悔着自己道歉不够诚心,一面用目光撕扯少女淡粉的指尖。
用睫毛咀嚼,瞳孔吞咽,饥肠辘辘,直到剥皮拆骨。
“下次我会带着花来看你。”
扶枝对类似的目光适应良好,早在久到不能再久之前,也有人试图将她藏进胃里,只不过是为了躲避另一个更凶险可怖的存在。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眉眼轻轻弯出点笑:“没关系的,我没有不高兴。”
只是烦躁得想把主神抓出来用上吊绳勒死而已。
也许是修士的精神力对Omega来讲过于降维,原主的记忆缺损严重,大概可分为:出生——卡滋——分化——卡滋滋——被变相软禁在这间远在外环的别墅——一串更为急切尖利的忙音。
她这些天在管家与女佣身边刷足了存在,也只获得寥寥几条情报:帝国采用君主立宪制,保留了吉祥物一般的皇室,世家门阀根深蒂固,老牌的又以原主所在的程家为主,钟鸣鼎食,权势压人。
原主上头压着位稳占继承权的哥哥,人生必修课只剩如何呼朋唤友,奢靡享乐。
“但——我根本没有出门过,没有朋友,也没有访客。”她小声哼着纠正。
“对您来讲,忍受寂寞也是一种修行。”Beta女仆将梳子插进少女乌黑的长发,不见丝毫阻力地顺下来。
扶枝捧着脸,眯起眼睛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唇角轻轻翘起一点,湿漉漉的目光又轻又柔。
“再讲讲其他的吧,譬如……”
譬如徐家,原主父母精挑细选来的姻亲,每个old money老传统都要在最终走向的,资产阶级新贵。
上至星空舰队,下至草莓口味营养剂,处处涌动着徐家的掌控与冠名。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的,扶枝这样虚伪造作的女人也不例外。
她苍白的脸倏然晕开淡淡的,海棠花似的红,一点羞涩写在茶褐色的瞳孔,徐陵在她眼中从一个空荡荡的符号,变成花,变成钱,变成漂亮的昂贵的宝石,繁复的独一无二的衣裙,好得不能再好。
扶枝盯着人时很专注,睡裙的系带滑在肩头,五根手指尖端白得几近透明,像泼出来的牛乳:“会提前来看我就代表……你也很期待我们的订婚,对吗?”
好奇的,询问般的语气。
徐陵点点头,试探性地探出手,喉结滚动几下,指腹拨弄琴键般碰了碰扶枝的指尖。
电光火石间,脉脉的气运顺着肌肤相贴处传进扶枝的血管,杀毒软件第一次败北后,病毒意外拥有了蚕食世界本源的能力。
扶枝专注仔细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指,除去Alpha身上自带的气味——赛车机油和薄荷糖块,还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铃兰调的花香。
清新、馥郁,由淡转稠,简直是一条编织细密的蛛网,将她牢牢困在中间。
徐陵颈后一阵一阵发热,那枚健康的腺体,在少女张开五指,严丝合缝地与他相握时,犹如火刑般疼痛起来,信息素稠郁得仿佛液体,一点一滴涌在两人之间。
靠拢、围剿,而后——
“好痛。”扶枝猛地蹙了蹙眉,细腻柔软的指尖甩开人时用了些力气,以至于徐陵白皙的手背上浮起一道红肿的,指甲造成的划伤。
喷薄的信息素飞快弥漫房间,Alpha的精神力潮湿得像裹着一张热水浸湿的手帕,以Omega为中心向中间挤压。他无暇他顾,匆匆挽留少女翩跹而去的衣袖。
“出去,滚出去!”
扶枝拧着眉,颤喘着泣出哭腔,她一贯怕累怕痛,针尖大小的伤口都足够将以往的追求者们数落个遍,何况眼下痛楚如同摧枯拉朽的静电,在她的脉搏里莽着一股劲来横冲直撞,骨骼陷落进被挤压移位的错觉,红疹以指尖为中心蔓向小臂。
她向后退了一步,剔透清亮的眼里晕开泪花:“管家、管家!我不要见到他了。”
徐陵的神经再如何迟钝,也多少意识到对方的异样因自己而起,他第一次面临发情,四肢软绵绵无力,只剩腺体的灼热鲜明,如烈日高悬。
他用手去挡,用拳去砸,无济于事,铃兰花香仍然铺天盖地。倏然,他碰翻了扶枝桌上盛着清水的花瓶,指尖捡起一片锋利的瓷,轻颤着抵紧脆弱的颈后。
……
等别墅内的Beta们赶来,大小姐的卧房门口铺着一地黏腻的血水,徐少爷脸色惨白,珊瑚色的血珠滴在手腕凸起的骨头,腺体被破坏得不像样子,深深浅浅的血口相互叠着,扶枝与他呈对角线蜷缩,抱着膝盖,雾蒙蒙的睫毛循声一颤,正落下眼泪。
管家镇静自若地捏了捏少女的下颌,过敏药配水送服,阻断剂喷得像夏季沼泽边四散的芦苇,她看了一眼不速之客,语调刻板,不疾不徐。
“抱歉,徐少爷。小姐她出生后被诊断为信息素过敏,夫人的意思是暂时隔断她和Alpha的接触,稍后我会为您呼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