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改

    日昳时分。

    石质坚润的宫灯次第亮起,荣国公府门前的积雪映得如碎玉乱琼,三匹青骢马拉着朱轮车碾过冰辙渣。

    一顶乌沙描金曲脚帽悄悄地探出围帘,马车上太医令玄色官袍的金线鹤纹在灯影下若隐若现。

    荣国公府,老管家覃默垂手立在滴水檐下,眼尾的细纹随着车轮碾过的声音轻轻一颤,腰身却立得笔直,丝毫没有年逾花甲的老态。

    “给各位大人备软轿。”荣国公的声音裹着北风传来,却在瞥见车帘后探出的银丝鹤氅时面色骤然转柔,“原是徐院判亲临,快扶老大人下辇。”

    鹤发老妪扶着药童的手腕从马车探出身子,一双乌皮高头屐徐徐落地,犀角腰牌撞在青玉阶上叮当脆响:“先帝赐老身乘车入宫的恩典,倒叫国公爷见笑了。”

    她抬手按住后腰,指间那枚赤玉扳指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听闻长乐公主伤及心脉,太医院当值的几个丫头定没一个诊得明白,还须得老身亲自走一趟。”

    众人闻言皆略略点头示意,恐怕此时端木丘辙的意图已人尽皆知。

    徐院判率先下辇后,一神采奕奕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身影探出围帘,“恭喜国公爷喜结皇亲,往后满门生辉,必定会家族昌盛。”

    荣国公眉毛轻挑,转而又向前两步说道,“常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国公爷有礼了,折煞老奴也。”

    “快快有请。”荣国公话音刚落,身旁小厮连忙替主子迎上前搀扶。

    一行人在仆人的簇拥下,转乘荣府的软轿前往荣溪堂。

    覃默躬身引着众人穿过九曲回廊时,廊外腊梅被积雪压得簌簌作响。

    忽闻正厅方向传来三声玉磬清鸣。

    老管家脊背骤然紧绷,转身对徐医令与常公公深施一礼:“劳诸位大人在抱厦稍候。”

    不多时,鎏金屏风后转出十二名玄甲卫,腰间悬着的玄铁令牌刻着‘玄甲’二字。

    随同出现在院落前的还有老太夫人司马靖,与司马瑛。

    荣国公身着蟒袍玉带跪在青砖上,身后跪叩在地的司马彦也如同一般,玉带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常公公手持圣旨,苍老的声音像是裹着冰碴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御极以来,夙夜匪懈,唯愿江山永固,四海升平。朕之胞妹长乐公主云瑶,性行温良,姿容端丽,待字闺中。

    今观荣国公府之子司马彦,学富五车,志虑忠纯,朝堂之上屡建奇功,实乃国之良才。

    朕深思熟虑,觉卿与公主实乃天造地设之佳偶。

    特降恩旨,赐卿与长乐公主完婚,成此金玉良缘。望尔二人于归之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夫妻同心,为家国添彩。

    礼部即行筹备大婚诸事,务必周全,不得有疏。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钦此”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急响。

    老太监袖中滑出半幅冰蚕丝绢,嗓音陡然转厉:“另着太医徐医令,验明公主脉象,若伤及根本……”染着兰蔻的护甲划过“冲喜”二字,朱砂印玺在烛火下渗出血色,“当以金针封穴,保皇室血脉无虞。”

    司马彦盯着青砖缝隙里凝结的冰霜,喉间泛起腥甜。他分明看见那绢帛暗纹里藏着半枚凤凰图腾,这是先朝才有的密诏纹样。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瓷器磕碰声,像是鄞姑失手碰翻了药盏。

    会客厅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金狻猊炉吐着沉水香,几名青衣婢女捧着鎏金托盘鱼贯而入,盘中梅花盏里茶汤澄碧,竟是岭南贡的明前雀舌。

    “公主殿下正在西厢房候着。”鄞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时,徐医令正将第三块芙蓉酥放入口中。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一转,沾着糕屑的指尖在帕子上捻了捻:“二十年不见,司马家的待客之道倒是愈发周到了。”

    鄞姑提起神气只微微斜了斜眼,并未接过话匣子。

    徐医令旋即起身对一旁的老太监抱手道,“大人,您在此稍作歇息,下官去去就来。”

    老太监捏起盘中的桂花糕送入口中,连忙起身作揖道,“好说,徐医令可别耽误了来此要办的正事。”

    鄞姑在前带路,徐医令乘上软轿在府内穿行,待穿过三重月洞门时,闻鹊斋西厢房檐角的铜铃已出现在众人眼前。

    掀开织金帐幔的刹那,浓重的血锈气扑面而来。

    床榻上的人儿面色青白如宣纸,腕间悬着的红珊瑚珠串衬得肌肤几近透明。徐医令枯枝般的手指甫一搭脉,眉间沟壑便深了三分。

    “脉象如风中蛛丝,时断时续……”她猛然掀开锦被,只见素白中衣上点点猩红如落梅,“这呕血之症何时发作的?”

    “昨夜子时。”鄞姑捧着药碗的手稳稳当当,碗中汤药黑如浓墨,“用了三剂回阳救逆汤,血是止住了,可这脉息……”

    话音未落,徐医令已夺过药碗浅啜一口,喉间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呛咳。

    “当归用量超了三钱!”她混浊的眼底迸出精光,染着药汁的指尖戳向鄞姑眉心,“你们这些江湖游医,当真以为……”

    鄞姑只微侧身躲过一劫,紧咬着牙关努力压制下满腔的不满。

    “大人明鉴。”司马老太君拄着蟠龙杖踏雪而来,杖头嵌着的东珠正抵在老医官身侧,“老身当年随武皇帝征西时,徐大人还在太医院碾药呢,如今也已是太医令。”说完,眸眼遂漫不经心地稍作睥睨。

    满室死寂中,徐医令的喉结上下滚动。

    她突然抓起端木云颐的另一只手腕,三指如鹰爪般扣住命门,半晌后颓然松手:“油尽灯枯之相,纵是华佗再世……且容老臣回宫复命。”

    话音未落,司马彦匆匆推门而入,月白貂皮披风未解,肩头的落雪幻化成斑斑水痕,望向病榻上的目光殷切,丝毫不顾及旁人,“公主殿下可还好?”

    徐医令缓缓回身,垂眸道,“恐难有回天之术矣。”司马彦闻言突作震惊状,强扭过身掐住徐医令的肩膀道,“若她死了,我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徐医令枯灯之态猛地被他这么一晃,顿觉头晕目眩,双足如踩在棉花上一般摇摇欲坠,“哎哟诶,老朽——老朽,老朽可不经公子你这么使劲儿啊,这把老骨头快散架咯。”

    老太君连忙朝一旁的鄞姑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鄞姑这才帮着将司马彦拉开。

    “彦儿,徐医令还得回宫复命呢,仔细耽误了时辰。”老太君说完,拄着蟠龙杖用力地在石板上敲了几下。

    鄞姑连忙趁机一把将他拉过来,司马彦回过头去看着病榻上的人儿,面色铁青状似悲痛欲绝。

    徐医令赶忙逃也似的跟老太君告辞,在药童的搀扶下快步走向屋外。

    待得玄色官袍消失在茫茫雪幕中,屋内的几人均面面相觑,各自轻喘仿佛逃过一劫。

    鄞姑掏出袖中的瓷瓶轻转,半盏琥珀色药汁已渡入公主唇间。榻上的人睫毛微颤,苍白的指尖忽地攥紧床褥,似有转机的刹那间又归于沉寂。

    “各位,烦请移步厅堂,公主殿下刚服下解药,仍需要些许还转的空间。”鄞姑垂眉正色直言道,众人遂皆返回西厅堂。

    老太夫人为首,一行人漫步出了厢房来到外厅,只见太师椅上,荣国公竟破天荒稳坐在上悠闲地品茗。

    众人顿觉地面传来声声闷响,原是老太君的蟠龙杖敲在青砖地面时不由得重了几分。

    “如何?”荣国公惬意地放下手中的杯盏。

    “父亲——”

    “国公爷——”

    “贤婿可是忘了打点一二,今日徐医令险些看出些什么来。”老太君的声音如云间传来,似遥如边际般悠远,又如九重空阙般清凉。

    荣国公摩挲着手中密旨,绢帛上“冲喜”二字朱砂未干,“断这个徐老婆子也尝不出鄞姑的断息散,还得多亏了昨夜宫里连夜送出的密信。”

    他忽地轻笑,将密旨掷入火盆,“彦儿可知,你换掉的那半剂药,恰是鄞姑配的解药?”说罢,抬眸看向一旁的老太君。

    鄞姑闻言扫了一眼众人,眸里似乎隐藏着暗芒,待撞见荣国公射向老太君的那道目光之时,不由得略显震惊。

    “彦儿你何时来换了药?”老太君神色一紧,很快便又恢复神采。

    火龙卷起圣旨边缘的瞬间,司马彦瞳孔骤缩,“禀祖母,是昨夜,是以为中了奸人诡计恐汤药里下了毒,这才一时失手。”

    他当然不知,汤药里确实药量过甚,要不是从荣府暗卫手中截取情报,将毒药与解药混淆,恐今日端木云颐病危成谶。

    而一旁的鄞姑与老太君则面面相觑,却也相视无言。

    “殿下醒了!”一小女婢急冲冲地从厢房内冲出来。

    司马彦猛然回首,大步踏向房内,却闻屏风后病榻上的人儿面色红润如三月桃花,哪有半分病容。

    端木云颐素手轻扬拂至嘴边取出冰片,一缕青烟自指间袅袅升起:“若非世子相助,本宫这‘呕血昏迷’的戏码,倒真要变成香消玉殒了。”

    “殿下,你的病当真好了?”昨夜收到密信,怀疑歹人要对公主进食的药剂动手,司马彦连夜直奔闻鹊斋将仆人手中的药碗打翻,命其重新煎药。

    而小仆后来重煎的那份药正是原本用来作解的配剂,徐医令言之当归过量,大概其是解剂当中含了几钱菖蒲与海藻与其相冲。

    不多时,老管家覃默敲响了西厢厅堂的门,“老爷,宫里来的人已歇息妥当,这不赶着在下钥前回宫复命。”抬手作揖之时,袖口一抹显而易见的深色引起一旁祺嬷嬷的注意。

    众人顿时明了,想来宫里来人在府里的巨细已打点妥当。

    窗外北风卷着雪珠子扑在茜纱窗上,远处传来更鼓声声。

    荣国公抚掌大笑,大步流星踏出西厢房。案上烛火应声而灭,唯余三双眸子在厅内灼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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