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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的帝王

    南山寺的日子很安静。

    至少对于秦元婉而言。

    少了京都人的尔虞我诈、为了权利的勾心斗角,她好像短暂地变成了天边的鸟,如果不是四年之后的必死之局历历在目的话,秦元婉恐怕真的能在南山寺一直瘫着。

    上一世周昭珏对秦元婉的很多评价,都是一厢情愿,但是有一点他没说错。

    秦元婉自负。

    自负于美貌,也自负于家势。

    可反过来说,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自负呢?

    但是这一世,不一样了。

    她曾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

    为后位,为家族,为心爱之人,为名或为利,她上辈子都要不断的爬,但结果是,爬到悬崖之巅,然后愕然而止。

    世界对她而言,已经变成了巨大的骗局。

    磨灭了她的野心,驯服了她的心气。

    所以这辈子重来,从一开始,秦元婉面对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显得性质缺缺。钱财地位,她享受过了,爱恨纠缠,她拥有过了。

    人生极致的悲欢,她都经历过。

    那么重生对她而言,就只剩了一件事。

    活的久一点。

    秦元婉听着鸟雀蝉鸣,被徐徐的春风吹着,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放松了起来。

    与此同时。

    太子府,周昭珏慢慢捏碎了瓷碗,碎瓷的锋芒将他的手割裂,鲜红如注的血滴答滴答地滑落,但被宽大的袖子挡住。

    海棠花前,美人屏风后,周昭乐并未注意到他二哥的神情有什么不对劲,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今日的艳遇,至少,对他而言,算得上。

    周昭珏目光沉沉地盯着周昭乐。

    皇家无父子、无弟兄。但对他而言,几个兄弟姐妹里,唯有面前的这个傻子,还算讨喜,让他能偶尔地抽出那么几份手足之情。

    所以上次江南之行,周昭乐是唯一一个敢问周昭珏娶妻一事的皇子。

    甚至于这一次,对方春心萌动,也是第一瞬间和他分享。

    可是。

    为什么。

    偏偏是秦元婉呢?

    当然。

    周昭珏承认他虽然和周昭乐一样被对方的皮囊蛊惑过一瞬,但自己的心动不过是一张皮囊,皮囊下套什么样的灵魂都可以,至少,周昭珏现在是这么觉得的。

    而周昭乐。

    他居然在滔滔不绝的说:“二哥你见过对方么?真奇怪,我是说是啦,她长得确实是极美,不负京都人对她的传言…可是第一眼吸引我的居然不是她的容颜,而是她的笑,太轻快,太天真,又太温柔,太善良,我想既然这样的女郎喜欢我,那我也不是不能娶她,反正秦家那个烂摊子,很少有人敢接手…但我也不敢和父皇说,二哥,要不你帮我去做个媒?反正秦相算你师父,父皇又一向信任你…”

    错了。

    错了。

    周昭珏眼珠子沉沉。

    就在刚刚一瞬,他暴虐地几乎想让周昭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都错了。

    你才看她第一眼。

    你怎么敢就自以为是地说了解她。

    我和她才是,相处过很多年,这一次久别重逢,我才是了解她的那一个。

    都错了!!!

    周昭乐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小了起来,他迟疑地看向周昭珏,挥了挥手:“二哥、二哥?”

    也不怪周昭乐敏感。

    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哪有真正的傻子,很久之前,早在江南之行之前,他就察觉到过,自家二哥对于秦元婉的态度,像厌恶又不像的,反正就是提起来蹙眉。

    哪怕厌恶,这种特别本身也让人不安。

    所以周昭乐这次来,除了要让二哥帮他外,他还隐隐盼望着打破这种不安。

    ——或许是因为二哥自幼和女郎都有距离,只有一个秦元婉小的时候推不开,长大后自然地形成一种抗拒心理。就避如蛇蝎了。

    但只要二哥说帮他,就没什么问题了。

    果然,回应他的,只有素来完美的储君平静的起身。

    周昭珏站起身来,玄色的袖袍下是隐秘的血迹,他视线平静到几乎无波无澜,然后微微勾唇,温和道:“好,你难得求孤一次,孤替你和父皇去说。”

    庭院里,海棠花依旧招摇,周昭乐临行前顺手又别了几枝。

    两年后。

    …这一年,秦元婉十六岁。

    和上一世不同,她在南山寺经历了无人问津的及笄,秦父不知缘何已经把她这个女儿忘了个干净,甚至也懒得敷衍京都人,只说她病重养伤。

    又因为谢朝春也被人传是在南山寺养伤,所以私底下众人都传,恐怕南山寺有什么大师,包治百病。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秦元婉眼睛一错不错,盯着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谢朝春比她年长一岁,骨架宽大,只是身形消瘦,单薄像能被风吹走的纸片,哪怕夏日,也穿着一层又一层的长衣,露在日光下的肌肤幽冷雪白,让秦元婉想起了山野书里写过的冤魂怨鬼。

    下一刻她有自嘲一笑。

    想什么呢,就算是鬼,也是重生一世的她比谢朝春更像。

    只是…太奇怪了。

    秦元婉想。

    上一世谢朝春也在南山寺呆了这么久么?

    两年前,十四岁的秦元婉被送至南山寺,起先还有秦府的人不断来问她,而后她开始装疯卖傻,再然后是突然间周昭珏在朝堂上与秦父争锋相对,昔日的学生和老师变成了政敌,这些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将所有的事情打成一盘散沙。

    偏秦元婉无暇顾及外面的血雨腥风。

    因为她来到南山寺的第二个月,谢朝春就来了。

    对方来的时候很静,只带了几个随从,若不是听主持提过一嘴,秦元婉都不知道对方来了。

    她知道对方来了后,起先是挣扎了会,才从庭院里舒服点靠椅上起身,然后去对方住的地方瞎逛,以求达到偶遇。

    偶遇之后怎么样呢?

    秦元婉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曾经吃过最大的苦,不过也就是暗恋周昭珏,结果是两厢情愿。

    似乎所有的人看到她的那一张脸开始,就为她倾倒。

    所以谢朝春会不会喜欢她呢,这对秦元婉来说,是一个不用思考的问题。

    但她忘了。

    十四岁的少女只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眉眼虽浓稠艳丽,可远不及长开后的国色天香。

    还没有到这世上的人一看她就走不动道的地步。

    甚至彼时的她,在谢朝春眼里,也只是个与自己无关,且有点烦人的女郎。

    好在秦元婉一向迟钝。

    她上辈子能在最后才意识到秦父只是利用她,就足矣见得她并不是什么敏感的人。

    所以她开始跟在谢朝春的后面,用幼时对周昭珏死缠烂打的方式一样,对方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夏天的时候送解凉的冰品,冬天的时候送煤,逢年过节,秦元婉若是被继母贺氏请回秦府,她还要装疯卖傻两个月,秦府才肯继续把她送回南山寺,这个时候她就会给谢朝春写信。

    一封又一封。

    她懒得动心想,便把上一辈子别人给她写过的情诗,稍加修改就写进去。

    偶尔性质来了,还会填笔作画。

    要知秦元婉上一世为了当太子妃,几乎是十全才女,只有画技差了些,大约也就是把龙化成大长虫,把鸳鸯画成鹅的地步。

    所以她每每回到南山寺,看见谢朝春待她态度依然不变,她就很是放心地知道对方完全没看信。

    不过一直吃着闭门羹,两年过去,谢朝春叫秦元婉还是一开始礼貌而生疏的“秦女郎”三个字,再迟钝的人也该知进退了。

    偏偏是秦元婉。

    她不仅不知进退,还诡异地产生了一种胜负心。

    譬如今日,晴空万里,她得了信儿,知道对方要来南山寺的后山狩猎,便换了一身便装,绑着抹额,穿着男子才穿的裤裙,早早候在那里。

    谢朝春与之慢慢对视。

    两年来到底也不是什么改变都没有,最起码,养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秦元婉不需要说什么,谢朝春就知道对方是来蹲自己的。

    至于对方的借口么…大概又是些“谢世子我不会。教教我好么。”

    见鬼。

    这个秦小娘子,一会说不通棋艺,一会说不懂诗书,结果真上手了不说当世第一,也是少有匹敌。

    所以他也懒得说什么了。

    直接让身后的书童把他背的弓带出来给秦元婉,“接好。”

    弓落手的时候很重,秦元婉发出一声轻哼,她举弓对着后山,忽然想起了上一辈子。

    她也曾和周昭珏,在这里,猎射一只野狐。

    秦元婉徐徐靠近谢朝春,对方离她始终有一段安全的距离,哪怕是拉弓这样亲密的教导,对方的指点,也只是点到为止。

    可是周昭珏不一样。

    少年夫妻。

    有没有你依我浓过呢?

    有的。

    秦元婉眼睫轻颤。

    那个时候他们大婚不久。

    先于心灵的触碰之前,□□已经紧密交合。

    周昭珏抱着她在马上,单手拉弓,英姿飒然,百步穿杨。

    随行的侍卫都在欢呼储君英姿,只有她被对方揽住腰的手烫到。

    “秦女郎,你在想什么?”

    男子的声音温和。

    如泉水,如明月,如这世间一切润物无声的美事,一下把秦元婉拉出了尘封的回忆。

    长箭脱手,直直射入无声的森林中,惊起几声鸟鸣。

    她抿着嘴,看着谢朝春微微笑:“我只是在想,刚刚见世子拉弓之举还以为轻轻松松,落在我手的时候,却发现重若千钧,纵使换其余人来拉,恐怕也要费很对劲,偏偏世子不仅拉的动,还能三箭齐发,箭箭命中。”

    “可见世子射猎惊绝,不输京都任何人。”

    巍峨的松树下,谢朝春眼珠淡漠,凝视着秦元婉。

    在他的前十几年里,他听够了惋惜,也见多了谄媚,但从未有人这样轻描淡写地同他说:

    你不输给任何人。

    只有秦元婉。

    对方演技高超,怀着某种目的在这荒郊野岭陪他耗了两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怎么会不输任何人!?

    他从出生以来,拖着这残躯,就是输给了所有人!

    “女郎谬赞。”

    谢朝春语气忽然刻薄:“京都男郎何止千千万万,若没见过储君的箭么,岂敢笃定我比他好。”

    “我见过的。”

    别的秦元婉可能真不知道,但是周昭珏…屁股上长几颗痣她都一清二楚。

    秦元婉心平气和,她的手指像抚弄琵琶一般,慢慢划过长弓,谢朝春的眼珠不自觉的跟着她转动,然后听见女声缓缓道:“这世上有人偏爱牡丹,就会有人更恋海棠。”

    她盯着谢朝春,一字一句吐地很清楚:

    “世子或许知我居心不良,才会几番接近,然而今日的赞美,却是出自本心。”

    以前秦元婉只当谢朝春是她最好的踏板,但越来越了解这个人后,一次次被他推拒,除了气恼和那股说不清的胜负欲外,还平生了一种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欣赏。

    ——这世上有很多人,知道结果不尽人意后,就会放弃。比如她,刚重生的时候,面对着一滩烂泥,第一个反应是再死一遭。

    而谢朝春。

    这个太医几次三番说活不过弱冠之年的人,君子六艺,是她第一个见到与周昭珏能同台对垒的人。

    谢朝春似是没想到秦元婉会直接点破。

    他愣了愣。再次开口时,他脸上多了一分刻意的体面的假笑。谢朝春语气除了温和,还多了几分不耐的冷意:

    “既然女郎坦诚,朝春也如实以告。”

    “我并无求生之意,二十岁是我的死期也是命数,无论女郎盘算什么,我都绝非良人。”

    话如尖刀。

    一下子划破了两人之间看似温情实则虚假的表象。

    谢朝春看见,秦元婉低头肩膀不住耸动,似是哭了。谢朝春微微叹气,跟自己说算了,何必和一个女子计较。

    他认命:“秦女郎,我刚刚话说重了,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但是没过三息,鸭子一样的嘎嘎笑声从低头拢肩的女子口中传来,秦元婉捋了捋碎发,面色潮红,眼下星光点点,竟是笑出了泪花。

    秦元婉笑岔了气:“谢世子,你有所不知,我看上的就是你的短命。”

    谢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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