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离逍遥山庄有一段距离。天色尚早，厉怀珏打算走过去，顺便沿路打探。

    虽叫山庄，但与隐于群山间的小青峰不同，逍遥山庄坐落于一座矮丘之上。修仙讲究摒除杂念，潜心修习，大部分门派都行苦修，管理严格，除了历练之外不会经常下山。逍遥山庄却独树一帜，因着与外界连通的地理位置，修士进出自由，常常在凡间走动。

    跨入逍遥山庄范围内，修士渐渐多起来，大多是散修，也有不少穿着同样花色服饰的修者三三两两结队前来。厉怀珏只认出了几个有些名姓的门派。着白色麻衣，全身上下不带一点装饰的是北部素雪楼的符修；素锦金纹，头戴金冠，耳坠玉珰的来自以富贵闻名的金玑阁；那群着短衫裤裙，清丽飒爽的女子师从烟罗城，传说那派只收女弟子，势力范围内以女子为尊。

    厉怀珏这几年甚少下山，真正公开露面的也只有三年前那次修仙大会。世人只知无妄剑和他自创的那套尘溟十八式，对于厉怀珏本人却不太熟悉，不过这也正好给厉怀珏免去不少麻烦。太衡殿是如今是修仙界之首，风头太盛，厉怀珏特意未着门中服饰，只穿了自己的私服，也避免被人缠住无法脱身。

    说来也奇怪，逍遥山庄所在的山虽不高，却自山脚下就笼罩着一层雾气。山间种有不少灵木灵植，馥郁的香气夹杂在雾里扑面而来。厉怀珏将手一挥，面前的雾气便散开一片，可别处的雾又很快飘来将缺口补上，无穷无尽似的。

    越往上走，雾就越浓。未上山的时候还能清晰地看见靴子上的溅起的泥点，到这儿却只能模糊地看见脚下一团轮廓，要不是附近偶尔还传来人声，厉怀珏几乎以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种环境无端让他想起栖灵谷。厉怀珏不适地拧拧眉，不想在此处多待，随手捏个醒神诀，脚尖点地，眨眼间便掠至十步开外。

    高处的雾气反而稀薄起来，等快到山顶，雾已散尽，露出逍遥山庄的全貌。这两年逍遥山庄势头正盛，想来靠着寻仙会敛了不少财，宗门柱石刷了金漆，门口九十九级台阶也是玉石铺就，尽显奢靡之风。

    只是这庄主的品味嘛，实在是不敢恭维。厉怀珏摇了摇头，看大门装潢，不说是修仙门派，还以为是哪个土老板暴发户的别庄。

    厉怀珏递上请柬与贺礼。那请柬右上角清清楚楚写了太衡殿几个字，迎客的弟子脸上神情愈发恭敬，比了个请的手势，把厉怀珏迎进殿内稍事休息。不消片刻，两名弟子迎着一位看上去年逾四十的长须男子自门口快步迎了上来。

    男子油光满面，水桶样粗的腰间丁零当啷挂满金银玉器，一副商贾模样，厉怀珏却看出来人步伐稳健，内功雄厚，颇有些修为，想来便是这逍遥山庄的庄主，闻人卯。

    “早就听说厉小友少年英雄，有以一敌百之才，如今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人还未走近，恭维的话已说了不少，闻人卯眼角含笑，迎上前托住厉怀珏作揖的手：“咱们不讲那些虚的，我行至燕国曾登门拜会齐掌门，若真要论起辈分，你我还是平辈。”

    二人寒暄几句，闻人卯道：“今日庄内摆宴，宾客众多，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小友见谅。”

    厉怀珏笑道：“庄主言重了，能得庄主亲自招待已是大幸。”

    闻人卯摆摆手，示意他身后跟的一名年轻弟子上前。

    厉怀珏这才注意到，此人穿着与寻常弟子有些不同，衣服的料子更好不说，颈间腰际配了不少灵石珠玉，与闻人卯做派如出一辙。

    青年撇着嘴，表情看上去不太情愿，却被闻人卯一把拉住：“这是犬子闻人轩，脾性顽劣，但修行上也算有些天赋，前几日刚行过及冠之礼，如今也已结丹。你初来山庄不太熟悉，便让轩儿带你四处走走。”

    他扯了把闻人轩的胳膊，闻人轩瞪了他爹一眼，转过头去看天。闻人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重重咳了一声，呵斥道，“平时顽劣就罢了，客人面前也这副样子。你厉大哥在你这个年纪已能自创剑法，修为悟性比你高出不少，多跟人家学学。”

    厉怀珏巴不得没人跟着，见状借坡下驴：“我喜静，自己在庄中走走也好，不必劳烦公子。”

    谁料闻人轩却来了脾气，上下打量了厉怀珏几眼，不屑道：“我还当什么人呢，不过一个天赋好点儿的穷小子，也值得爹您上赶着巴结？”

    他抽回手，猥琐地舔了舔唇：“我先走了，俏俏还在房里等我呢。”

    “臭小子，你……”闻人卯脸涨得通红，刚要追上去，却被厉怀珏拦下。

    “闻人公子请留步。”厉怀珏和气地开口，“你的荷包掉了。”

    厉怀珏弯腰把地上的荷包捡起来，闻人轩一把抢去，一句感谢也没说，自顾自走了。

    闻人卯叹了口气，无奈道：“小友见笑，轩儿是我独子，他母亲又走得早，平时也舍不得罚。都怪我太惯着他了，才养成了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无妨。”厉怀珏笑了一下，“公子年纪尚轻，有些个性也是正常的。”

    闻人卯不欲多言，叫弟子带厉怀珏去卧房歇下，厉怀珏则提出想先在山庄里转转，闻人卯自是没有异议。

    出了前殿，厉怀珏才撤下一派云淡风轻，捻了捻指尖，面色不明。

    刚刚递荷包的时候，他趁机探了闻人轩的经脉。经脉细窄内力驳杂，很一般的资质，原没什么出奇，可怪就怪在这闻人轩年纪轻轻却已结了丹。没有灵根的凡人即使修炼，也只能一辈子停留在炼气，像闻人轩这样有仙根却资质普通的，在寿元耗尽前结丹已是不易，除非从小用灵丹妙药将养着，不然很难突破到如此境界。可小小的逍遥山庄，真能拿出这么多丹药供他挥霍吗？

    闻人卯此人也不简单。厉怀珏虽鲜少出殿，但与太衡殿同门切磋不少，同龄修士难出其右，甚至与本门一些长老交手也能占得上风，可这其貌不扬的闻人卯，修为不输太衡殿长老级别的人物。小小一个逍遥山庄，竟然卧虎藏龙。

    一时间思绪万千，理不清头绪，厉怀珏暂时按下心中所想，在庄中闲逛起来。

    逍遥山庄占地面积不广，大多是修士的寝房，也有单独的丹房，器室，冰库，暖阁，后山还专门挖出一块地方做了泉眼，据说有疗伤健体之效，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厉怀珏不用两个时辰就走完了，没发现什么蹊跷。今日寻仙会，门内弟子仙娥来来往往，大多往一个方向去，厉怀珏跟住一个，才发现所到之处是庄中密阁，宾客的贺礼都要送去那儿。

    漆木大门未做遮掩，频繁有手提贺礼的仙娥弟子进出。密阁内部不知是什么构造，阳光照不进去，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此时人多眼杂，不是查探的好时机，厉怀珏记下密阁的方位，决定等夜深人静之时再来探探。

    -

    寻仙会定在傍晚时分。

    酉时一到，宾朋入席。

    来宾足有数百位，借太衡殿的光，厉怀珏的坐次靠前，身边坐的都是逍遥山庄本门的长老门客。

    有雾气袅袅地漫上来，与早前山间弥漫的白雾如出一辙，在大殿的地板上笼了薄薄一层。台上奏乐的仙姬手捧琵琶，鲛绡蒙面，几双裸足着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配上潺潺流出的仙乐，真如仙界一般。

    闻人卯端坐在席上，身侧同样站着名貌美仙娥替他斟酒。台下众人都看直了眼睛，有人道：“还是闻人庄主会享受，要是日日能看见此等风光，谁还愿意飞升去了？”

    引来众多附和之辞。

    闻人卯捋捋胡子，脸上隐有得意之色，他冲那人摆一摆手：“贤弟莫急。”

    他手一挥，便有成队的仙娥自台阶而下。一身穿水蓝色裙衫的清丽女子停在厉怀珏桌前，冲他福了福身，便要替他斟酒。厉怀珏掩住酒杯，摇摇头，挡开女子的动作。

    “厉小友怎么不喝？是酒不对口味，还是这姑娘……”闻人卯捕捉到他的动作，言辞暧昧道。

    厉怀珏笑道：“庄主见笑了，厉某酒量差，怕贪杯闹出丑态，坏了各位兴致。”

    “习武之人哪有不能饮酒的，厉兄怕还是看不上这凡酒吧。”

    厉怀珏闻言抬头，只见对面席上坐了名青年修士，模样有些眼熟，言语间夹枪带棒，厉怀珏倒忘了哪里得罪过他。

    那青年迎上厉怀珏的目光，目露挑衅，厉怀珏盯他片刻，诧异道：“阁下是……？”

    那青年大概没想到厉怀珏不记得他，神情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厉怀珏，你……”

    “这位小友是赤云峰的秦子羽。”闻人卯乐呵呵地出来打圆场。

    厉怀珏思索了片刻才道：“老六？”

    听了厉怀珏这话，秦子羽拍桌而起，恼羞成怒道：“厉怀珏，你看不起谁呢？”

    厉怀珏闻言有些莫名。

    他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个秦子羽的来历。三年前的修仙大会上，厉怀珏凭借一手好剑术名声大噪，一举夺得剑修榜上第二，这位秦子羽便是他在决赛之前遇见的最后一个对手，最终斩获剑榜第六。

    因此，叫他老六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个中细节他已记不太清，大概是两人对决时这位秦少侠输得有些难看，从此看厉怀珏便一直不太顺眼。厉怀珏坐在原地未动，泰然道：“你若不服气，大可拔剑与我比上一比，如果你赢了，我的位置自然归你。”

    眼看两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闻人卯连连道：“二位这是做什么，在席上提及兵啊刃的，有伤和气。”

    他一拍脑袋：“都怪我招待不周，来人，上仙酒来。”

    席间霎时一静，不少人目露垂涎。谁人没听说过仙酒逍遥渡，饮之即可开拓经脉，清朗神识，许多人不远万里上门赴宴，就是为了这一口美酒。厉怀珏闻言心念一动，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秦子羽在闻人卯开口时便已坐下，没再与厉怀珏纠缠，眼里的渴求格外明显。

    酒很快端了上来。澄澈的液体用琉璃盏盛着，在灯光下反出一种诱人的水红，厉怀珏把酒盏在指尖晃了两圈，酒液挂杯不落，酒香则被彻底激发出来，一闻便是好酒。周围已经有人迫不及待一饮而尽，一时间啧啧称奇声不绝于耳。

    厉怀珏拿袖子挡着，把酒液倒在提前准备好的衬布上，只装作和周围人一般醺然模样。

    一盏饮尽，仙娥便托着酒壶斟满。酒是好酒，可惜只能闻味儿，厉怀珏有些遗憾，一杯“饮尽”过后，就假装一口一口地啜，闻人卯问起来只道是不胜酒力。

    一轮酒喝过，席间热闹了不少。闻人卯示意众人重新落座。

    “鄙人有一犬子，唤做轩儿，虽脾性顽劣了些，但也有些仙缘。听闻今日寻仙会高朋满座，轩儿非要展示一下他的剑术，不知各位可否赏脸？”

    “闻人庄主过谦了，小公子少年英才，不过及冠便已结丹，此等天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席间借机溜须拍马的自不在少数。

    “嗐，犬子当不得这夸赞。”虽是这样说着，闻人卯得嘴角都快压不下去了，“轩儿，你上来。”

    这回闻人轩并未使性子，老老实实站在殿角。闻言他拿了剑入殿，按规矩与众人行过礼，便开始行剑招。

    玉柄长剑在他手中舞得生风，没想到闻人轩品性不大行，剑道却还可以。厉怀珏本来兴致缺缺，看着看着却坐直了身子。

    不，有哪里不对。

    厉怀珏看得皱起眉。这剑变换无形，前一秒剑锋凌厉，剑气有破竹之势，下一秒却又化为绕指柔情，以柔克刚。一套剑法里刚柔并济并不罕见，毕竟过刚易折，须得搭配缓和的剑式克化对手的招式，同样的，即便防守也需要搭配几个杀招出其不意。可闻人轩这套剑法，乍一看灵活多变，仔细看来剑招与剑招间的衔接并不流畅，甚至称得上生硬，招式与招式间没有相辅相成的作用，拿来应敌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

    可剑招单独拆开来却无不精妙，这种感觉就像是把不同源的剑招单个拎出来，再揉杂到一起，硬生生拼出的一本新剑谱一样。

    厉怀珏心念一动，愈发仔细地看起闻人轩的剑招来，发现不少端倪。

    这一式，小青峰山灵剑法第三式，这一式，巫家堡落山掌变体，这一式，紫阳山归元剑法第七段……

    厉怀珏面上不显，心中却忍不住讶然，光是自己认出的都不止七八式，也不知道这套剑招揉杂了多少别派功法。

    他自创尘溟十八式，研究过的古卷没有千卷也有八百，亲眼见过的别门剑招更是数不胜数。可若非像他这样精于剑术，恐怕难以辨别其中关窍。他扭头觑了眼秦子羽，这家伙喝了太多酒，已有醉意，别说分辨剑招，能不能看清闻人轩的动作都不一定。

    厉怀珏收回目光，扫过席上坐着的闻人卯，却发现他神情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厉怀珏露出个笑容，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看来这父子俩提前没串过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