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整个竹阴都笼罩在湿润的雨雾下。
宁陵山青山绵延,高大的桂殿兰宫巍然屹立,暮色朦胧,雨水浸润了院外的山林,鼻腔中都弥漫着潮湿的芬芳气味。
山间,静静地伫立着一座青砖黛瓦的屋舍。院里寂静无声,内外的几进厢房都紧阖着门,唯有正中的寝屋从窗中透出一点儿昏黄的烛光。
层叠的绡纱帷幔里,沉睡的少女霎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她面色苍白得吓人,血色尽失,额前冷汗涔涔,整个人仿佛在冷水中浸泡过。
胥兰璀扶着昏沉的额头,用寝衣的袖子轻轻擦了一把汗,转身进了浴房。浴房里的水是直接从屋后的小山中引来的,泉水冰凉刺骨,要施了加热的法术才能使用。
她轻轻屈指,将浴桶里的水缓缓加热,温热的水流洗去了通身的疲惫,她静静闭上眼睛,思绪却不自觉地回到刚才的梦境上。
那是一个噩梦,前世的噩梦。
却让她回想起了一点从前被埋藏心底的旧事,燕彻和清秋宫的老宫主,还有前世本应毒死她,却阴差阳错被赵升之吃下的糕点———玫瑰百合酥。
事发之后,燕彻被押进刑院回审,却不更改供词,坚称那包点心是在山下买的,下毒之事是有人恶意陷害。
可问他是何人陷害的,他又苍白着脸,说不出个因果。证据确凿,门中诸位长老在商议之下,还是决定以门规处置———杀人偿命。
但最终在她的劝解下,胥解忧也不忍心伤他性命,毕竟师徒一场,十几年的感情做不得假;只是动了重刑,将他逐出山门,生死都听天由命。
因为不想因他而败坏山门名声,此事一直秘而不宣,只有山中长老和少数弟子知晓此事。
她也不知道她那时为什么要出手救他,大抵是不忍,动了恻隐之心罢了。
燕彻走后,他们都以为他会重伤身亡,怎料再听到他的消息,是清秋宫老宫主仙去,老宫主的首徒云中君接任其位的事。
那位清秋宫老宫主,正是姓燕,名玄成,当年因内乱与幼子失散,此后一直寻找其多年,而燕彻就是他的儿子。
思极此处,胥兰璀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事。
如果告诉燕彻,将他送回清秋宫,山高皇帝远,或许他就不会与闻雪幕纠缠,她也能少应付一个麻烦。
可如果将他送回去………燕彻就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了,想和闻雪幕勾连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到时候她不仅没法干涉,还不能知道他们的动作。
仔细想想,还是不告诉他最好,等解决了闻雪幕和魔族这两个心腹大患,局时桥归桥,路归路;天高海阔,管他是清秋宫宫主的儿子,还是清蒸宫宫主的儿子,都随他去吧。
至于玫瑰百合酥,陆叔昀提到过,闻雪幕会做糕点,或许它根本就不是山下买的,而是她自己做的。
山下买的不过是个幌子,还没到杀她的时机,不管燕彻有没有参与,他都不会知晓此事。
胥兰璀长叹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头。这样便明朗了,她只要防着燕彻和闻雪幕接触,不吃可疑的食物,不用可疑的东西便好。
思及此处,她犹豫了一瞬。燕彻,他真的会杀她吗?不像,可究竟是哪里不像,怎么不像,她也说不出来。她是个多思多虑的人,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很难去相信他。
她从水中站了起来,擦净身上的水珠,用法术烘干了头发,穿好衣服,回到了房中。
忽然,院外响起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在嘈杂的雨中显得不甚清晰,仿佛风一吹就刮散了。
她顿了顿,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用灵力捏了个法咒,打开了门。
叩门的燕彻后退一步,院门缓缓打开,他撑着天青色的油纸伞,冒着大雨从门外进来。
纷飞的雨丝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几滴雨珠从他白色的衣摆上坠下来,在地上晕开一滩小水洼。
燕彻站在廊下收了伞,轻轻在雨中抖了抖,才把甩干水珠的油纸伞倚在门旁。
不过一两个月过去,燕彻似乎更高挑了些。
他罕见地穿了身白色衣裳,领口用银线绣着一枝斜斜的雪竹。衣服和绣线都是浅色的,远看不太明显,离得近些才能看得出来。
在屋外昏黄的烛光下,雪竹泛着凛凛的寒光。
胥兰璀才洗了澡,没来得及梳发,长长的墨发披在脑后,才烘干的头发还带了一点儿若有若无的湿意。燕彻顿了一下,站在屏风后没有进来。
胥兰璀微微侧目,随手拿了条发带将头发束好了,平静道:“雨天路滑,师弟怎么来了?”
燕彻在屏风外站了许久,隔着薄如蝉翼的鲛丝屏风,能瞧见他在灯火下格外清隽秀美的侧脸。他的睫羽很长,像两把小扇子,鼻梁则似窗外的远山,高挺而峻秀。
两人隔着屏风,无言地僵持着,他不说话,胥兰璀便一言不发地坐在榻上。
终于,燕彻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细长的木匣,缓缓开口:“师姐,我………这几日雨太大了,怕是出不了门了,我记得师姐喜欢宣陵徐家的海棠糕,就去山下买了回来。过几日你吃完了,再和我说就好……”
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了,半侧过身去,低头抚了抚手中的木匣。
胥兰璀看不见他的脸,却发现他拎着油纸包的手指在发抖,很轻微的动作,若是平日,她绝不会留神的。
她从榻上站了起来,声音柔和了几分:“庭兰?你到底要说什么?”
燕彻闻言,犹豫了一下,忽然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他深吸一口气道:“师姐,你记不记得那日在山下的小摊子?摊上有一支金钗,很漂亮,是兰花的……我觉得你会喜欢,就,就……”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那道身影停了下来,燕彻抬起头,发现她的面色未有不快,唇角似乎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胥兰璀看着他,他的皮肤很白皙,再淡的薄红都格外明显:“兰花?”燕彻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白白的虎牙,可他的眼神却有些忐忑:“师姐,你看就是了。”
他将木匣子递了过去,胥兰璀伸手接过,那木匣做工朴素,上面的兰纹有些粗糙,却连一点最细小的倒刺也无,摸起来干净平整得出奇,倒是与它潦草的纹样毫不相符。
匣子里是支做工清雅精致的双股钗,兰花瓣雕工精细,边缘的几瓣微微卷曲,花蕊中央嵌了颗淡蓝色的宝石。
胥兰璀的指尖轻轻拂过兰花,明眸弯了弯:“庭兰,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无功不……”
话未说完,就被燕彻急切地打断了:“不是无功,这是谢礼!”
胥兰璀眉头一紧,有些疑惑:“谢礼?”燕彻紧攥着衣袖:“这是谢谢师姐救下我的谢礼,你在阵中替我挡下了一击,若不是那一剑,我恐怕得伤及心肺了。”
胥兰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宣陵时她以剑挡下过那个魔修的掌风。可当时她这么做,全然出自本能,无论当时的人是谁,她或许都会如此。
她这样想着,却不禁一怔,可那个人是燕彻啊,十恶不赦,毒杀同门的燕彻。
燕彻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着她错愣的面色,心中不禁苦笑了一下,知道她恐怕又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胥兰璀握着那支发钗的手指蜷了蜷,几乎拿不稳那支沉沉的发钗,现在轮到她的声音在发抖了:“是,是吗?我不记得了。”
是啊,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为什么救他,她不该乐得其见吗?她应该恨他才是,毕竟他囚禁了她,又似乎要下毒杀她,还与和她有灭门之仇的闻雪幕交好,她为什么要救他?
燕彻很轻地弯了弯唇角,声音低柔,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没关系的,师姐。你不记得,那就不记得吧。”
不记得也没关系,他会帮她记住的,太古怪了,他诡异的语气隔空烫了一下她的手指,手中力气一松,那只漂亮的兰花发钗也坠了下来————千钧一发之际,燕彻眼疾手快地略略倾身,伸手一接,精准地接住了那只钗子。
他将发钗攥进了手中,塞进了她手里,声音很轻:“拿好了,那颗宝石有些松了,我用灵力修了一下,别把它摔下来了。”
胥兰璀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在发颤,她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手指是怎么把发钗握进她手中的,更没有察觉到他的指尖在她腕上轻轻抚过:“嗯,知道了。”
她平复了一下思绪,请燕彻在书房落座,给他倒了盏今年的新茶:“尝尝,是山下新出的君山银针。”
燕彻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看见她将发钗放在了案上,发钗旁边是一束沾了水珠的淡红色海棠。
“好茶。”他笑着夸了一句,胥兰璀颔首:“我阿娘前几日命人从余绵送来的,正是最新鲜的。”
燕彻突然想到了什么:“听说师娘过几天要回来了?”胥兰璀说:“是,这几阵危崖山事少,阿娘会多呆一会。”
燕彻笑了笑:“师娘回来了,师姐应当很高兴吧。”
胥兰璀眉眼里藏着的郁色无端地散了:“高兴,怎么不高兴。若是她回来的早,还能赶上莲灯节,那时候山下最热闹了。”
她虽然不常下山,但每年莲灯节都要雷打不动地去宣陵一趟。
每到那时,护城河上明灯万盏,烟火璀璨,震撼人心。
她幼时父母关系还算和睦,父亲对她和哥哥也没有如此疏离,他们曾带着她和师无愁下山看莲灯,那是她为数不多记得温馨记忆,每年前去,也有几分故地重游,刻舟求剑的意思。
胥兰璀的眼睛渐渐明亮了起来,唇角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笑意:“若是登高望远,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星河,就算是在万里云端御剑前行,也能看到些许光亮。”
燕彻凝望着她的双眸,垂下眼帘,极轻地勾了勾唇,不知为何,看见她喜笑颜开的样子,他也跟着高兴。
就像是嘴里被人塞了一块饴糖,甜得他牙齿有点发疼,心里也麻麻的,这种感觉却是舒服的,舒服得有点奇怪。就像是有一只鱼钩缓缓钩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