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1954年冬天,我终于得空从头想了想我的一生。
我1920年出生在陕西里的一个小县,父母都是农民,姐姐给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当玩伴。记忆中小时候的空气总是有甜腻腻的香味,我和姐姐每天无忧无虑的用路边的野草编个蚂蚱,还有小姐总是给我们带来一些说是洋人用的新鲜东西。直到1928年,我们家里渐渐揭不开锅了,可我们明明有那么多土地。后来姐姐告诉我,是因为一大半的土地都种了鸦片,我们才会没粮食吃的。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看到路上的死尸会被野狗分食,活下来的人也是易子相食。我无法忍受饥饿,想来父母也是。一天傍晚我在田地旁一遍遍数着能长成的稻穗。忽然看到姐姐含泪跑过来,她说小姐要带我们走。我十分兴奋然后急忙询问姐姐父母怎么办,姐姐忽然冷下脸,告诉我以后就只有我们二人了。我不敢多问,只好随着姐姐上了小姐的车。姐姐担忧的看着小姐,小姐似是打趣着说,放心,你们两人呀,只值了四斗粮食。我沉默了下来,自此对我的故乡再无半点眷恋。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程。我和姐姐随小姐到了上海。姐姐找了一个裁缝的活计,而我还是在寻找工作的路上处处碰壁。去城里的收尸队,却说不要我这种小毛孩。他们下流的笑着说,你这样还不如去荼蘼院看看能不能赚到钱哩。想来当时我也是真的蠢,竟真信了他的话,一个人跑到了荼蘼院前,刚想进去,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她问我:“小孩,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身上有很好闻的香味,我低着头深深嗅了嗅回答说:“我听别人说这里能赚钱。”她似乎轻笑了一声,把我往外推了推:“走吧,小孩,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不知怎么紧紧拉住她的手,恳求道:“您能让我来这干活吗,我力气很大,什么脏活累活都行,缝衣服什么的我也可以学。我真的需要钱。”她停下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看着我洗的泛白的衣服满是泥污的鞋和因为奔跑而乱蓬蓬的头发眯了眯眼说:“你可以留在这当我的丫鬟,但你一定不能引人注意。还有,我叫兰因。”我急忙点了点头。从此我便有了我的第一个活计。
回家告诉了姐姐,姐姐却大惊失色,让我赶紧推掉这个工作。她与我说,荼蘼院是青楼,是女子唱歌跳舞高官寻欢作乐的地方。我摇了摇头:“姐姐我不能就这样在家待着,而且我们需要钱。”姐姐抱着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肩膀:“姐姐只是不想让你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拍了拍她的背权当安慰。
在那之后,我便在兰因身边干活了。帮她淘洗衣物,准备演出的首饰,还有听她说她的故事。她没有家人,自从她父母将她卖到青楼,她就孤身一人了。“我被卖来的时候比你还小些哩。”她笑着说。我却是心里难受,我比她好,至少我还有姐姐。她坐在椅子上照着镜子慢慢的描着眉。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我拿着礼服站在她身后,显得拘谨又木讷。一转眼到了晚上,兰因要上台唱歌,我偷偷躲在柱子后面看着台上的她。她是那么光彩动人,墨绿色的礼服长裙紧紧贴在她身上,礼服上点缀的亮片和珍珠与镶着碎钻的高跟鞋相得益彰,嵌着羽毛的礼帽下缀着一层黑纱。若隐若现间,她的眼睛好似能摄人心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我看愣了,直到台下震耳的掌声使我猛地回神,我急忙朝着兰因的梳妆室跑去。不料半路撞上一人,我连忙道歉,他却不依不饶的攥着我的手臂,我吃痛大叫一声,转角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是兰因。她深吸一口气,笑盈盈的说:“这位爷,我替小孩给您赔个不是。”他循声抬头,看清来人后两眼发光,把我松开:“哎呦兰因小姐,你开口我肯定是要应的。更何况你这下人邋邋遢遢,不修边幅。配不上兰因小姐,不如择日我从府上给你送来几个丫鬟。”我跪在地上,看着他那油腻又猥琐的笑容,一阵反胃。而后又生出深深的懊悔,如果不是我莽撞,兰因也不会面对这个男人。他走后,兰因将我拉起,扶着我走到梳妆室。顾不得卸妆,将我的衣袖拉上去,用顶好顶好的药膏给我擦药。我闻着淡淡的草药香,小声的说对不起。兰因只是长叹一口气叫我以后不要如此莽撞,不要惹恼了他们。她没有怪我,可我心里依旧不舒服。“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我忽然大声说。兰因愣了一下而后哈哈大笑。我被笑的面红耳赤,可是心中的誓言已深深扎根。
我的日子总算是安稳一段时间,姐姐的裁缝活干的精细,裁缝店的老板对她赞不绝口。将隔壁书院的衣服都交给她缝制。她当晚买了街口的桂花糕给我,清甜的味道弥漫了我的口腔,从心底冒出的一丝丝的甜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都暖洋洋的。我和姐姐正闲聊着最近的生活,门外突然传来哐哐的砸门声,我拿起蜡烛慢慢往门边走,门外一道低哑疲惫的声音,居然是小姐。我拉开门,赶忙把她迎进屋。姐姐看着她红肿的半张脸,皱眉询问她这是怎么了,小姐苦笑:“我要嫁人了。”我和姐姐均是一惊。“我父亲让我嫁给他,可我根本不喜欢他。”姐姐没有说什么,把她扶到床边,温声安慰。小姐将落不落的眼泪终是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你看,我又怎样呢。我们都身不由己。”姐姐也红了眼眶。第二天早上小姐就离开了。走前,她深深看了我们一眼告诉我们以后有需要的尽管开口。一周后,上海有了一场盛大的婚礼,我和姐姐远远瞧着,去掉小姐疲惫无光的眼神,去掉新郎虚伪强撑的笑容。这场令人讽刺的婚礼倒也称的上完美。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于长开了些,连兰因都惊奇的发现我居然比她还微微高出一些,她打趣我说,小孩都长这么大啦。这时,我总是羞恼的道,我也没比你小几岁。然而最后总是以兰因清脆的笑声结束。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平淡的生活下去。直到姐姐忽然和我说,她要回到陕西。我既震惊又不解。我不理解姐姐。可她和我说书院的教书先生说他们要去延安,在那里女子也可以读书写字,在那里没有地主的剥削,在那里人人都可以获得和自己劳动可以匹配的结果。我对此嗤之以鼻,难道这个世道还不够烂吗,在上海不夜城的十里红场纸醉金迷之下不依旧是烂透了的内里吗?而且我不想离开,这里还有兰因呢。姐姐劝说不了我,只好作罢。我依依不舍的向姐姐告别,望着她和教书先生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兰因现在的心情总是很低落,上台的次数也少了。我问她,她也总是回避着。直到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兰因要去做姨太太了。我登时感到晴天霹雳一般。跑去问兰因,她无可奈何的告诉我,她现在不是名气最大的歌手了,而荼蘼院又不放过她,急着她送出去。我看着她不复往日灵动多情的眉眼,对她说:“兰因,我们跑吧。”她的眼神骤然明亮,而后又暗淡下来,谈何容易呢。仅凭我们二人当然做不到。如果……
当天晚上我就去拜访了小姐,向她说明来意,她有些审视的看着我,说:“为了一个青楼里的人,值得吗。”我眼神坚定:“值得。”她忽而粲然一笑,说:“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我当时没有权利选择的东西,我希望你能够拥有。”我红了眼眶,朝她深深一拜。第二天,我和兰因加紧收拾着东西。傍晚,小姐以舞会为由将兰因邀请了过去,我随后提着行李和她们会合,兰因一改往日的风情,换了一件素净的袍子,眉眼间尽是温柔。我看呆了,还是小姐的一声笑骂让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转身郑重地向小姐告别。她挥了挥手,我们也就此别过。
出了上海,我们马不停蹄的赶往延安,中途当了许多兰因的首饰,但她丝毫不在意。用她的话说,这些东西都算是前尘往事里的了。如今我们逃出来,更应向前看才是。我心下慰藉。赶路中也常收到姐姐的回信,她十分开心我们能够去往延安,并说现在国家局势紧张,让我们注意安全。我暗暗记下。在一路的打听下,我和兰因终于到了延安,见到了姐姐和那个教书先生,当然,现在应该叫姐夫了。当地分给我和兰因一个小窑洞,我常常担忧兰因会不会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环境,吃食。但兰因的情绪明显变好了,她的眼里时常带着光亮,那是对未来的期望。
我们的生活总算是安定下来,可国内局势日益紧张,战火连绵。姐姐和姐夫毅然决然奔赴抗战一线,把他们年仅三岁的儿子交给我们抚养。他们说,中国有无数受难的同胞,不能冷眼相看不能坐视不管,以我们这代人的苦难换的子孙后代的安康,倒也值得。我们挥泪告别,自此便再无他们的音讯。过了三年,兰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总是高烧不退,提不起劲来。我吓坏了,日日夜夜守着,但情况仍不见好转。自此兰因的健康成了我最大的一块心病,既使退烧,我也天天往药房跑,看看有没有可以补身体的药。后来,我成了延安有名的大夫,可是啊,我救不回兰因,她终是在一个雪夜离我而去。安葬了兰因,我终于像是疯了一样,逢人便讲,我现在是未亡人了!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扼腕叹息。但那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兰因不会回来了。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中,只看到姐姐的孩子忐忑的看着我的满脸泪痕,我终于恢复了神志一般,我还不能倒下,至少……至少要等到他成人吧
现在是兰因去世的第13年,我竟从晚上一直想到东方既白。屋里徒留一点即将消逝的月光,当年故人,而今安在哉?我留不住岁月,也留不住你们。只有桌子上的桂花糕,抽屉里的羽毛头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们曾经的存在。现在,外甥考取了大学。我呢,还是毫无长进的当一个医生。再等等吧,再等等。等我代你们看看这不再炮火连天,不再鸦片横行,不再尸横遍野的中国。代你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