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巷》
苏念醒时,指腹正碾着陈语腕骨处的薄茧。春末的晨光像浸了水的绸缎,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陈语微蜷的睫毛上织出半透明的影。她腕间的茧是去年教巷口阿婆用智能手机时磨出来的,那时陈语总说老年人的指纹浅,要多按几次才能解锁,却没提自己为了让阿婆看清,半蹲着陪了整个梅雨季。
“几点了?”陈语的声音裹着晨雾般的沙哑,指尖反扣住苏念的手腕,拇指蹭过她腕骨下那颗浅褐色的痣。这是她们独有的闹钟——不用看表,单凭对方体温的弧度就能判断时辰。苏念侧头望了眼挂在樟木衣柜上的竹编圆钟,铜指针正叠在“捌”的横画上:“刚好八点,巷口的吴记汤包该开笼了。”
陈语哼着往床里缩,发丝蹭过苏念颈侧:“让我再赖五分钟。”她身上还穿着昨晚的浅青色睡裙,领口松垮地滑到锁骨,露出去年在平江路被柳絮扑了满脸时,苏念给她揉红的那片皮肤。苏念笑着抽出手,从藤编床头柜上拿过木梳,指尖先替她抿开额角翘起的碎发:“吴叔前天说新腌的笋干肉包只卖到谷雨,今天再不去,你又要念叨一整年。”
樟木箱“咔嗒”轻响,苏念翻出陈语最爱的月白色棉麻衬衫。这是她们去年在山塘街淘的老布,裁缝铺的阿婆说布料是二十年前的存货,经纬间还缠着未褪尽的靛蓝香。陈语总说穿这件衣服时,举手投足会带起吴侬软语的尾音,此刻她正倚着雕花床柱扣纽扣,目光落在苏念身上:“你穿那件竹青色的,配你昨天新插的鸢尾花。”
石库门“吱呀”推开时,晨露正从马头墙上往下滴。青石板路泛着温润的光,墙角的爬山虎刚冒出新叶,卷须在砖缝里勾出淡绿色的线。陈语顺手扣住苏念的指尖,两人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在斑驳的砖墙上晃成两尾交缠的鱼。巷口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落在青瓦上,像谁随手撒了把碎雪。
吴记汤包馆的竹帘半卷着,蒸汽从木门缝隙里钻出来,混着鲜肉和笋尖的香。吴叔正在案板前包包子,见她们进来,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小陈小苏今天来得巧,最后两笼笋干肉包刚上笼。”他说话时,笼屉顶的铜铃铛“叮”地响了声,白雾顺着屉缝往上涌,在陈语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她们常坐的位置在临窗的竹桌旁,桌面还留着去年梅雨季时苏念用指甲划的“语”字。陈语端起蓝边瓷碗,勺尖戳破汤包的褶子,汤汁“滋”地冒出来,在醋碟里荡开涟漪:“记得第一次带你吃汤包,你总说要先喝汁,结果烫到舌头。”苏念夹起醋泡过的姜丝,看陈语小心翼翼吹凉汤匙的模样:“那时候你穿件浅灰风衣,站在巷口像棵没开花的玉兰树。”
蒸汽朦胧中,陈语的耳尖慢慢红了。那是三年前的深秋,她刚从上海调回苏州,在巷尾的旧书店遇见正踮脚够书架顶层《吴地记》的苏念。彼时苏念的围巾滑落在地,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对方鞋底沾着的银杏叶——金黄的扇形叶片,边缘还带着被晨露泡软的锯齿。后来陈语常说,那片叶子的脉络,早在她心里划出了第一条小巷。
“老板娘,再加两碗桂花糖粥。”苏念朝柜台挥了挥手,吴叔的老伴应着从后厨端出粗陶罐,琥珀色的糖汁在白瓷碗里晃出细圈涟漪。陈语舀了勺粥送进苏念嘴里,米粒裹着糖桂花的香,在舌尖化成温软的云。窗外有卖花的阿婆走过,竹筐里的月季开得正艳,红的白的堆成小山,衬得阿婆鬓角的银簪愈发亮了。
吃完早餐,阳光已爬过马头墙。陈语牵着苏念往巷尾走,拐过三进院的月洞门时,忽然停住脚步。墙根的砖缝里,不知谁种了几株二月兰,淡紫色的小花挨挨挤挤,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陈语蹲下身,指尖轻触花瓣:“去年你说要在院子里种满鸢尾,后来怎么改种这个了?”苏念望着她发顶新落的花瓣,想起去岁清明,她们在花市看见卖花少年捧着二月兰,陈语说这花像极了外婆窗台前的那丛,于是当下便买了十株。
“鸢尾要等盛夏才开,”苏念替她摘下头发上的花瓣,“二月兰开在春天,刚好补上中间的空当。”陈语忽然抬头,晨光从她睫毛间漏下来,在眼底碎成点点金箔:“你总记得这些。”她的指尖还沾着花瓣的淡紫,此刻正轻轻蹭过苏念的掌心,像多年前在旧书店,她帮她捡起围巾时,指尖划过她手腕的温度。
巷子尽头是条青石板铺就的河埠头,水波漫过石级,荡出细碎的光斑。有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娘的吴歌飘在水面上,尾音拖得老长,像块浸了水的丝绸。陈语从帆布包里掏出钥匙,金属环相碰发出清响:“要不要去对岸的花市?听说今早新到了络石藤。”苏念望着她映在河面上的倒影,忽然想起昨夜睡前,陈语枕在她臂弯里说的话:“其实早起不是为了吃汤包,是想和你多走几条没走过的巷子。”
花市在石桥那头的弄堂里,竹篱笆搭成的花架上,络石藤正开着雪白色的小花,像谁把星星串在了藤蔓上。卖花的老伯见她们过来,笑着递过两枝刚剪的白蔷薇:“小姑娘们看着面善,这花送你们,带回去插瓶,香得很。”陈语接过花,指尖抚过花瓣上的晨露:“老伯还记得我们?去年在您这儿买过茉莉。”老伯眯起眼:“记得记得,你们总买白色的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归途经过巷口的老槐树时,陈语忽然停住脚步。树影斑驳间,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本子,翻到夹着银杏叶的那页:“昨天整理旧物翻到的,你看这页。”苏念凑近,见泛黄的纸页上画着简笔速写——穿浅灰风衣的女子倚在书架旁,发梢沾着片银杏叶,脚边蹲着捡围巾的姑娘,指尖即将触到她的鞋尖。落款是三年前的深秋,字迹很淡,却带着用力描摹的痕迹。
“原来你早就画了。”陈语的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苏念望着画里自己微抬的眼角,想起那天在旧书店,她蹲下身时,看见陈语风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笔记本,边缘还沾着没撕干净的胶带。原来有些相遇,早在彼此未知的时刻,就被小心地收进了时光的褶皱里。
回到家时,阳光正照在天井的青石板上。陈语把白蔷薇插进青瓷瓶,放在临窗的案几上,苏念则蹲在院子角落给二月兰浇水。水珠从叶片滚落,在晨光里划出细小的彩虹。陈语走过来,指尖蹭过她沾着泥的手背:“下午要不要去耦园?听说紫藤开得正好。”苏念抬头,看见她衬衫领口沾着片花瓣,忽然伸手替她摘下:“好,不过先说好,这次你要是再在假山迷路,我可不管。”
陈语笑着扑过来,两人的影子在天井里晃成两簇交缠的花。远处传来乌篷船的摇橹声,混着巷口阿婆叫卖桂花糖糕的吆喝,在江南的晨光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她们都知道,这漫长的春日,还有无数条青石板路等着去走,无数个汤包铺的蒸汽等着去触碰,而每一次并肩的清晨,都是时光最妥帖的馈赠。
天井的玉兰又落了片花瓣,恰好掉在陈语今早画的速写本上。那是她们在河埠头的背影,她牵着她的手,望向远处的石桥,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仿佛能延伸到所有未知的清晨与黄昏。而此刻,风正轻轻翻动纸页,把属于江南的晨光,永远地留在了她们相扣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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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巷记》
苏念初寤,指腹犹摩陈语腕间茧。春暮朝光如浸水绡,自雕棂渗入,织琉璃影于睫。此茧乃去岁授巷妪奇巧之器所生,时陈语每言耄耋者纹浅,需数按方启,未尝道梅雨时节半跽相陪之苦。
"何时矣?"陈语声若宿雾,反握苏念皓腕,拇指抚其痣。此乃二人独有漏刻——不观晷仪,但循体温可辨时辰。苏念侧首望樟柜悬钟:"恰值辰正,巷首吴氏汤饼当启笼矣。"
陈语嘤咛复入衾,青丝拂苏念颈:"容再假寐须臾。"其着昨夕碧罗寝衣,领斜露锁骨,现去岁柳絮扑面时苏念揉红处。苏念莞尔取木篦,先抿其鬓角飞丝:"吴翁前日言新腌笋包惟售至谷雨,今若不往,卿复将絮语经年矣。"
樟笥轻响,苏念取月白苎衫。此布乃去岁山塘街所得,老裁云经纬犹缠旧靛香。陈语每言着此衣则举止自带吴音,今倚床柱系纽,目注苏念:"君着竹青衫,配昨插鸢尾。"
石库门启时,晨露正坠马头墙。青石泛润,虎藤新萌,嫩须勾碧线于砖隙。陈语自然执苏念指,双影曳长墙,若藻荇交缠。巷首玉兰正盛,瓣落黛瓦,恍碎雪零星。
吴记竹帘半卷,蒸雾挟鲜香出。吴翁方擀面,见二人至,拭手笑:"二卿甚巧,末笼笋包方上。"语未竟,铜铃叮然,雾凝珠于陈语睫。
临窗竹案犹存去岁苏念甲刻"语"痕。陈语捧青瓷,匙破汤包折,金汁溅醋碟:"忆初携君食此,君辄欲啜汁,卒灼舌。"苏念夹醋姜,观其吹汤状:"彼时卿着灰氅,立巷首若未绽玉兰。"
雾霭中,陈语耳渐绯。三载前深秋,其自沪返苏,于巷尾书肆遇踮足取《吴地记》之苏念。时苏念帔落,俯拾际,指触其履底银杏——金扇形叶,露软齿边。后陈语常言,叶脉早于心间划出首巷。
"更添桂粥二。"苏念招媪,吴妇持陶罐出,琥珀浆漾白瓷。陈语哺苏念,米化云于舌。窗外卖花妪过,竹筐堆朱白,映鬓簪愈皎。
食毕,曦已逾墙。陈语引苏念行深巷,过月门忽驻。墙隙二月兰簇簇,摇紫光于风。陈语俯指触瓣:"去岁君欲遍植鸢尾,今何易此?"苏念望其髻间新瓣,忆清明花市,卖花童捧兰,陈语云类外祖母窗前者,遂购十株。
"鸢尾待盛夏,"苏念为摘鬓花,"此花春发,恰补隙时。"陈语仰首,曦碎金箔于眸:"君总记琐细。"其指染淡紫,轻摩苏念掌,若昔年书肆拾帔时腕温。
巷尽河埠,青石没水,乌篷过处,棹歌若湿绸曳波。陈语出钥锵然:"可渡花市?闻今晨新至络石。"苏念望其水中影,忽忆昨夕陈语枕臂语:"晨兴非为汤包,欲与君行新巷耳。"
花市在石桥弄,竹架络石开雪蕊,若星缀蔓。卖花翁赠白蔷薇:"二娘子似面善。"陈语接花抚露:"翁犹记去岁购茉莉?"翁眯目:"记得记得,卿等总择素花,若画中仙。"
归途经古槐,陈语忽驻。树影间出革册,展夹银杏页:"昨理旧物得此。"苏念观之,见黄笺绘简笔:灰氅女倚架,鬓沾金叶,足畔少女拾帔,指将触履。款识三载前深秋,墨淡而笔深。
"原君早绘。"陈语音若落英。苏念望画中己眸,忆彼日见陈语衣袋露册角,胶痕犹存。原有些相逢,早藏光阴褶中。
返宅时,天井石泛曦。陈语插蔷薇于青瓷,苏念溉二月兰。水珠坠虹,陈语抚其沾泥手:"午后可往耦园?闻紫藤正盛。"苏念为摘领瓣:"诺,然若复迷假山,弗顾矣。"
陈语笑扑,双影缠若并蒂。远处橹声混卖糕吆喝,织江南晨网。皆知漫春犹待行无数青石巷,触无尽蒸雾笼,而每并立之朝,皆光阴至珍馈。
天井玉兰又落瓣,恰覆陈语晨绘册。其作河埠背影,执手望桥,影长若可达未至之晨昏。风徐翻页,江南朝光永驻相扣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