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受罚

    草长莺飞时节,沈令言执着画笔的手久久未动,目光呆呆望向远处瓦檐。

    一只风筝正放起来,两条尾巴飘动着,愈飞愈高。

    “好想出去玩啊”

    她撇撇嘴角,心下躁动不已。

    目光转而落回宣纸上,却见已经成型的梅花树上凝上了一滴硕大的墨印。

    未留意间,黑色墨汁已从笔毫凝落,滴在梅花树上,毁了即将完成的一整幅画。

    她轻叹口气:“完了,白画了。”

    拿眼偷偷朝正教书的阿爹看去。

    一帘之隔。

    帘外是张氏学堂的众多学子,正举着书,摇头晃脑,跟着阿爹念得起劲。

    帘内只有自己一张席位,每日跟随阿爹来此画画。

    每日一副,画不好,手心得挨板子。

    如今好了,今日板子挨定了。

    她的目光又移向那只高高放飞的风筝,除了那些拗口的读书声,放风筝的人拍手鼓掌的声音也似乎传进了耳里。

    还有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有一股香甜的味道。

    西街的梅花饼子!

    她看了眼自己画的梅花树,好像无数张梅花饼都堆在画上。

    “不管了”

    她气呼呼的鼓起嘴,把笔搁在笔架上,小声嘟囔道:“反正要挨板子,还不如出去先玩一阵!”

    她透过帘子又偷看了阿爹一眼,阿爹如今正是背影对着她。

    好时机。

    也不顾那帘前书桌上正摇头晃脑的学子也留意到她,她一脚滑下了坐凳,溜了出去。

    “我要先放风筝,然后吃梅花饼”,她拿出有点肉肉的手指头掰了两下,做好了计划。

    “遭了”,她顿下脚步,想到买梅花饼还需要银子,又去抠自己的银袋子,打开后看到还有几颗碎银,拍了拍胸脯,放下心来。

    蹦蹦跳跳地出了张氏学堂的大门。

    她来到先前放风筝的巷子口,却未见到人影,抬头往碧蓝的天空一瞧,哪里还能见到什么风筝?

    “奇怪,明明就是这。去哪了?”

    她小小的人影又找了一圈,终于在一片青葱树影里寻到了风筝,正挂在树杈上。

    看来是那些人见风筝落在树上,够不着,便纷纷散开了。

    这可难不倒她。

    她三五下就窜上了树里,像一个皮猴子一样。伸手就够着了风筝。

    那风筝的竹骨未折,纸面也未有破损,那两条尾巴还在风中飘扬,看样子还可以放飞起来。

    她拿着那只风筝跳下了树,手抓着那断了半截的线,举着风筝,便要跑起来。

    却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同样稚气却又霸道的声音:“你站住。”

    她回过头,却见是刚才在学堂上跟阿爹念书的小胖子-张之扬!

    平时总爱有意无意的为难她。

    她才不理他呢!

    她冷冷的瞅了一眼,便蹦着步子从巷子另一头走了。

    “我叫你站住”,张之扬追了上来,身后还带了几个壮硕的奴仆,将她的去路给挡住了。

    沈令言不得不停下步子,冷冷问道:“张之扬,你想做什么?”

    “你逃学”,张之扬扬着头,一板一眼地说道:“若让你阿爹知道了,你定要挨许多板子。”

    “关你何事。你不也逃学吗?”

    张之扬哈哈笑了一声,脸上胖嘟嘟的肉都堆到了脖子上,他得意洋洋的说:

    “你阿爹管不到我,我爱上学就上学,爱逃学就逃学。你阿爹吃我家的月钱,求着我上学都来不及。”

    “你……”,沈令言只觉得一股气压在嗓子眼,上不得下不得,被这一番话堵的结结实实。

    张之扬是这一片张姓家族最有权有势的人家,甚至连张氏学堂都是他家养着,张氏旁支出一点点束脩,便能来张氏学堂上学。

    所以所有的人都哄着他。

    可她偏偏不爱哄别人。

    她最讨厌这种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的人了。

    于是走到他跟前,怒气冲冲的说道:“让开。你挡本小姐路了。”

    张之扬在那一瞬往后一缩头,露出一点畏惧,回过神看着自己被这么多奴仆拥着,绝不能落了气势,反而挺起胸脯,逼近了沈令言一步:“我就不让。”

    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风筝上,“你把风筝给我。”

    “不给”

    张之扬伸手来夺,偏生沈令言不撒手,张之扬抢夺不过,又眼神示意自己的奴仆相助,几个人都围了上来,场面一团乱麻。

    沈令言被推倒在地,乌发辫子被抓乱了,却死死抱着风筝。

    忽然间,一个虚弱的少年嗓音插进了乱哄哄的人群里,“放开她。”

    几人充耳不闻,仍在你争我抢。

    少年就那么撞了进来,一把将张之扬推倒在地,还将那几个奴仆都推开了去。

    一只近乎苍白的手伸向坐在地上的沈令言。

    沈令言一怔,顺着那手臂往上瞧去,却是一个大哥哥,只见他的衣衫洗的发白,棉袍尽是补丁。

    人影单薄消瘦,面颊苍白,没什么血色。

    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

    沈令言将小手搭了上去,一把被拉起来。

    “你是谁?”

    张之扬趴在地上,扭过脑袋,瞪着眼看向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眼里都是怒火:

    “你惹到了小爷我,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沈令言仍怔愣地望着眼前的大哥哥。

    这大哥哥虽说看上去虚弱,却偏生力气挺大。

    她多打量了两眼,还未说话,就听见这个出手相助的少年忽朝她喊了声:“别愣着,赶紧跑。”

    她眨着眼,哦了一声,看了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张之扬,迈着短腿就跑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他的话。

    气喘吁吁下,她偶尔回了下头,却见张之扬和奴仆们围了上去,那个单薄身影消失在那群人里。

    她没有停下步子。

    他力气那么大,肯定是担心自己会拖累他,才让自己赶紧跑的。

    他也一定能跑出去。

    沈令言跨进张氏学堂的门,心想:下次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谢谢他,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忽然头顶一句严肃沉闷的训问声传来:“又跑哪去了?”

    她抬起头,正对上阿爹那张古板阴沉的面孔。

    心一惊,跳动的格外剧烈,让她瞬间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

    手中的风筝一时不知是放在左手背在身后,还是右手背在身后。

    却陡然看见一条翅膀自风筝上掉落,飘在庭院里种的玉簪花上,她这才注意到风筝上有一条大裂痕。

    被张之扬抢的。

    真是讨厌!

    “你跟我进来”,沈律的目光也落在了残破的风筝上。

    沈令言耷拉着脑袋,把风筝丢在了墙角,跟着沈律进去了。

    “跪下”

    沈令言识趣的跪了下去。

    “将手伸出来。”

    又听话的将手心伸出来。

    沈律拿着鸡毛掸子“啪”的一声打在她的手心上,泛白的手心瞬时映出一条红印。

    沈令言唔的一声,贝齿咬紧唇瓣,闷闷的流泪。

    模糊的泪眼中,只见帘那头的学子们都挤着脑袋看过来,一副看戏又好玩的表情。

    “这是为你作画不认真”,阿爹眼里压抑着怒火,怒斥道。

    飞起的鸡毛掸子“啪”又重重的落在了手心。

    “这是为你偷跑出去。”

    “这是为你不听长辈的教导。”

    沈令言挨了三下,手心抽痛,都是红印,甚至被掸子抽薄了皮,划破了,血渗出来。

    “为什么阿爹是夫子?”

    “她下辈子可再不要做夫子的女儿了。”

    她气呼呼的望着沈律,不敢吭一声,却把那些话埋在心里,只感觉自己的心很重,一阵一阵的抽痛。

    “还哭。”

    沈律看着她夺眶而出的眼泪,凶狠狠的训斥道。

    她抽噎了一下,就不敢吱声了,眼泪在眼眶上打转,半天也不敢流下去。

    “看什么?”沈律回过神对那些挤在帘前的学子们训斥道。

    那些看戏的学子如惊弓之鸟,呼啦啦就散了,忙赶回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张之扬在这个时候坐回了他的席位,挑着眉得意的看向跪在地上的沈立言,做了个得逞的鬼脸,好似一个胜利者。

    沈令言瞪了眼他。

    又将眼挪开,只跪自己的。

    心却提起了一点点,也不知那个大哥哥有没有跑开。

    定是他跑开了,张之扬才回来的。

    许久之后,沈律拂了帘子进来,却见那个小人影仍跪在地上,整个身子却往下趴,两只手肘全撑在地上。

    他吊起眉梢,重重“哼”了一声。

    沈令言一个激灵,又挺直了背跪好。

    沈律怒斥道:“坐没坐相,跪没跪相。”

    沈令言眼巴巴望着他,撒娇道:“阿爹,女儿知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偷跑出去了。”

    声音绵软,尾音拖的极长。

    她作势又揉了揉膝盖。

    沈律打量了她一眼,也知自己女儿的性子,遂万般无奈道:“罢了,起来了”

    沈令言得释,忽地站起身来,却因跪太久腿脚酸软,趔趄的扑向桌案,勉强撑住后向阿爹赔罪一笑。

    阿爹仍面上沉肃:“没一点女儿家模样。”

    目光落在了她身后桌案那张污了的梅花图上,又道:“今日给我重做一张梅花图。”

    “啊”,沈令言撅着嘴看了眼阿爹,又服软的去窗边拿笔。

    眼角余光却见学堂外的巷子里一个瘦长的人影一拐一跛的路过,往西边的人家去了。

    是他!

    接着张之扬的奴仆三五个涌进书院,候在院子里阴凉处。

    糟糕!

    沈令言又将笔放下,小腿一迈,便要跑开。

    “去哪?”

    沈令言对上沈律的目光,急的小脸通红,“阿爹,我……我”

    吱唔了半天,低低说了声:“净手”

    阿爹挥挥手:“去吧。”

    沈令言急忙跑开了去,追到了巷子口,却只见巷子空空,未有人影。

    她失望的叹了口气。

    忽而背后响起一声:

    “你又在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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