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说不上风平浪静，但是对于顾视清而言却是放下长久以来惶恐和焦灼，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的莫大的解脱。
而对于陶念……
陶延至陪了一晚上病床，准备出去打热水，一开门就看见安静站在一旁的女孩，他恍惚错觉，她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专门等待他打开门的那一刻一样。
陶延至缓缓开口：“你怎么来了？”
陶念歪着头似笑似讽：“我都把人气到医院了，不该来看看吗？”
陶延至下意识向病床的位置看了一眼，将门轻轻带上，生怕惊扰了病房内睡着的人。
他侧目淡淡看向陶念：“你可以不来。”
他们二人心知肚明，王妘气昏过去的原因主要在于自己，和陶念关系并不大。
清晨的医院，所有人都蹑手蹑脚，十分安静。
走廊的加床不泛有陪床的父母或者子女，或悄悄地收拾洗漱，或轻轻为自己生病的家人掖紧被角。
那是一种不安，但对于陶念来说莫名安定的，平和的悲伤。
陶念注视着走廊的一角，轻笑出声，那种感觉大概类似于她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得到的，一种家是吾心安处的情绪。
陶延至打完热水放到病房，和陶念一同来到医院下的绿植花园里。
陶延至看着已经长到自己肩膀的女孩，单薄消瘦但却十分坚韧。
已经长大了……
“对于陶清的出生，我原本也是不同意的。”陶延至仿佛在复述他人经历一般，声音淡漠，边走边道：“因为阿妘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生育在早些年医疗技术还不发达的时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风险太高，我没有办法将她放置在那么危险的境地中，眼睁睁的看着而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她很喜欢孩子，实在太想要一个孩子了。”
“甚至为此不惜和我离婚。”
陶念听到着才抬眼看了一下陶延至，以她对于陶延至的了解，王妘想要离婚这件事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陶延至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实在拗不过她，所以等到了陶清的出生。阿妘很高兴，她几乎将所有精力和爱都投入到了陶清的成长中，以至于后来陶清的骤然离世，让她的精神直接崩溃。”
“而你的到来是个意外。”
陶延至停到了长椅旁，看向陶念：“坐坐吧。”
“难得你和我还有这么心平气和谈话的时候。”
陶念神色冷淡，不可置否，坐在长椅上等待陶延至接下来的话。
“不能否认你的出生缓和了阿妘的情况，但并不代表我可以接受再多一个人分走她的注意力。”
“所以，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陶念听完这番话后，停了很久才轻笑道：“看来，我真的是从未被期待过到来啊。”
绿植花园里下来散步的病人和家属逐渐多了起来，鹅卵石小道风吹落叶，可见秋意。
陶延至开口：“你回去吧，你昨天刺激到她，她现在状态已经很不好了。如果可以，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顿了一下：“你的学费我会一次性打给你，走吧。”
陶念垂下眼帘：“我要去上学了。”
陶延至：“嗯。”
陶念轻声：“以后都不回来了。”
陶延至微微点头：“好。”
陶念眼睫轻颤，抬头直直看向陶延至：“我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陶延至轻描淡写地和她对视一眼：“去吧。”
陶念坐在长椅上久久未动，陶延至还要去看顾王妘，率先起身离去。陶念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被绿植和阴影遮掉最后一丝痕迹，才缓缓起身向医院外走去。
顾视清等在医院门口，散漫的倚靠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直到看到陶念缓缓走出来的身影才凝神快步走上来。
走进刚要开口，就见陶念眉间掩盖的失魂落魄，声音噎在喉咙，默默陪着她慢慢走在路上。
医院里来来往往悲喜可见，大街上人生百态各有不同。
陶念看着不远处熟悉的小区街道，突然觉得这里无比陌生，就好似她有时会分不清这段记忆是陶清的还是属于她的。
王妘对她好的时候，她也会沉溺在身为“母亲”这个词的温情里……
陶念脚步越来越慢，走到了楼下，抬头看向那扇熟悉的窗户，失神轻声：“我以为应该是我先不要他们的，可是……”
“我以为所有孩子在父母心中都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在他们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分量的，哪怕比不了陶清，哪怕很少很少。”
“可是如果他们从未要过我呢……”
陶念声音越来越轻，失魂落魄，几不可闻。
顾视清听着锥心，但不知该怎么说出安慰的话，他虽然父母早逝，但在那之前得到的也是他们全部的爱和关怀，就算是在他们去世之后，所有人对于他也不曾有过半分苛待。
不幸，亦幸。
但陶念不同，她活在欺瞒中，甚至于包含自己对自己的欺瞒。她从没有得到过来自家庭的关怀，任何拥有的人都没有资格去对她说出安慰的话。
陶念突然笑了，笑得悲伤，又讽刺又难过。
她仰着头笑，天空和飞鸟在她头顶天旋地转，终于忍不住，轻轻阖上了眼睛。
顾视清将她揽进怀里，把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陶念的脑袋。
“不怕。”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去留恋，陶念。未来的路很长，你会遇到很多真心喜欢和爱你的人，他们会逐渐取代所有不美好的记忆，成为你真正为之喜欢和留恋的人和事。”
陶念紧紧抓着顾视清的衣襟，趴在他肩膀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呜咽声。
“上楼吧。”陶念稳定下情绪说。
陶念打开门，看向房间，没由来一股空荡荡扑面而来。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才对身后的顾视清笑着道：“你先坐吧，我去倒杯水。”
顾视清坐在沙发上，陶念将水杯放在他面前。
“我想提前去，先找个兼职，然后直接到开学报到。”
顾视清略一思索道：“这样也挺好。”
“嗯。”陶念喝着水，垂眸道：“我以后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顾视清惊讶抬头，又沉眸：“想好了吗？”
陶念点头：“嗯。”
大抵这个世界上也有些事情就是如此荒诞可笑，人们总是会对求而不得的东西长久眷恋，陶家是陶清的避风港，但对于她来说就是久久妄念，痴心妄想。
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她拼命拼命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这里不是能够停留的港湾，企图将自己从这摊烂泥里挣脱出去，只是没想到……
陶念看了一眼顾视清，忽然笑了：“顾视清，我这样一个人喜欢你，你会觉得开心吗？”
陶念并非有什么妄自菲薄的心思，相反她觉得自己能够在陶家这样的环境下算得上优秀长大，其本身在于自己本身足够优秀。
但她很累，她太过清楚明白的意识到前世的陶念为何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陶家是块腐烂的伤口，剜去腐肉之后的心脏虽然干净一尘不染，但总归是少了一块，人世间的风宛若穿堂而过，呼啸难鸣。
她还不曾见过世界辽阔，但世界孤寂苍凉已经压垮了她。
所以，她需要一个人间锚点，顾视清看起来很愿意做这个锚点，但陶家如腐肉折磨十几年，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剔除另一块腐肉了。
她需要确认这个锚点足够坚韧，足够坚定，以便承担她如风雪般难以平复的爱恨。
顾视清闻言心中一突，眼前这个人前科累累，他不能确认陶念说这句话的含义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但他无比坚信一件事——
他不能再让这个人离开自己身边了，死都不能。
顾视清眸色深沉，哑声道：“陶念，未来十年也许会按照原本的轨迹行进，也许会如蝴蝶飓风产生不可估量的变化，我无法为你笃定世界未来十年的轨迹，但我可以为你笃定顾视清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直至死亡来临之前所有的……爱。它属于你，无论你要不要，它都终生属于你。你如果看见了如现在这样回应，不胜欢喜，此生无憾，但如果你哪一天觉得不喜欢了厌倦了，也没关系，它依旧存在，它的存在仅仅希望你可以幸福快乐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足矣。”
顾视清垂眸，黑发微微遮盖眼底的神色，喜欢和爱这件事，他想了十年，十年太久了，久到他的妄念只剩下眼前这个人能够好好活着就足够了。
“顾视清。”
陶念突然躲进顾视清的怀里，攀附着他的肩膀，歪头笑着，在他耳边轻喃：“也许你可以想要地再多一些。”
顾视清的话无疑取悦了陶念，但陶念不想要放手的爱和喜欢，她既然认准了这个人，没关系，她会将他变成他喜欢的样子的。
顾视清还没骤然之间的温暖拥抱中回神，兀得温风软香，耳边生痒，一瞬间心潮鼓荡，再难平复。
跨越时间和风雪，他终于彻底地拥抱住了这个人。
而她应许了他的祈愿和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