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枯黄,土地干裂,那唯一留有几片残叶的枯树下聚了四五个干瘦男子,毒辣的日光透过树叶留些许阴凉,四周零星散落着几处粪便,上面落满了苍蝇。
“快交出来!”说这话的男子面黄肌瘦,眼冒绿光,“你刚刚吃的什么东西!”
见地上的人抱着头不作声,他又连着踢了三四脚。
另一个矮个男子眼睛一转,悄声道:“王哥,肯定是昨晚那马车里的人给他吃的了,他这人虽笨却还晓得吃独食。”
一听这话,王三恼怒不已,从昨晚到今天他才只从一个小孩那儿抢了半块饼吃,这傻子却能弄到吃的。
想到这里,他铆足了劲儿又踢了两脚。
在窸窣的笑声中,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王三蹲下身子去听。
“……好饿,我好饿……”声音含含糊糊的,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
“奶奶的,呸!”王三对着他的脑袋锤了一下,啐道:“才见你吃了东西,还喊饿。”
地上的人本就气息微弱,开始的时候还时不时动弹一下,经了这一拳之后就彻底没了声息。
“王哥,他好像是没气儿了。”
“死得好!晦气!”
“呸!”
“我们快些跟上他们,走。”
迷迷糊糊地,叶惜弱听到零星的谈话声,她想睁开眼睛看看,可使尽浑身力气也没能睁开,只觉得脑袋疼,喉咙疼,浑身都疼。
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被车撞了?
神思混沌,叶惜弱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没过多久她好像听到了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她觉得危险,想要站起来,可最后只是动了动手指。
“居然没有死?”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着应该很是年轻。
“阿慢,阿慢。”
纪六连着叫了她好几声,见她没有反应之后只得从身上撕了几块破布给她包扎,又喂了些水。
这一会儿的功夫,叶惜弱恢复了很多,她觉得浑身都轻了,虽然还是痛,可能掌控身体了,不像方才那样……像是尸体一般。
纪六见她睁开了眼睛,忙将她扶起来,殷切道:“阿慢,你醒了。”
“你是……”
叶惜弱看着眼前身穿褐色麻衣的清瘦少年,眉头轻皱。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这人装扮有些奇怪。
疑惑间,又偏头看了眼四周,嗅到空气中难以忽视的屎臭味,叶惜弱回过神来,道了声谢。
纪六神色惊讶,“阿慢,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纪六呀,我们都认识三四个月了呢。”
“我……咳咳咳!呕……”
叶惜弱意识到不对劲,刚要询问就感觉喉间有股强烈的下坠感,方才道谢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只是那时还以为是嗓子疼。
牙齿好像也不太舒服。
她顺着感觉用舌头抵了一下,原来侧边牙缝中不知塞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根细绳,坠着的物件吊在喉咙里。
叶惜弱忙止住声音,忍着不适解释道:“我,我现在浑身疼,头也疼得很。”
纪六用衣袖擦拭着她额头上的血迹,低声道:“我刚刚挖到了些吃的,藏起来了,我现在去拿,阿慢你在这儿等我,待会儿咱们吃了好跟上他们,这里离方城还有好几天的脚程呢。”
叶惜弱点头,靠在树上目视着他离开后,这才忍着浑身疼痛伸手将细绳从牙缝中拔出,而后拉着将下面坠着的东西扯了出来。
她干呕两声,将手中的物件胡乱擦拭了两下,放在手中细看。
原来竟是一块白玉,可她不识货,也分不出真假。
只是……只是如今她已经确信这不是她的身体,那么只能是别人的身体,而她在别人的身体里活着。
换句话说,叫穿越。
而这具身体明显受了严重的外伤,八成也是因着这个死了,所以她才得以从这里醒来。
既然原身拼死都要藏着这东西,那想来定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叶惜弱看着条形玉佩上的几个字,辨认了许久还是没能认出来。这字看着很长一条,又很是端正,每一笔都像在跳舞一样。
她叹了口气,将玉佩塞入怀中,却摸到几层紧裹的粗糙布料。
叶惜弱一时间懵了,原身竟还是女扮男装,好在她及时发现,方才应该没有露馅。
看着周边的环境以及自己身上的破衣服,感受着胃部的灼烧感,叶惜心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就这身板其实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虽说方才的纪六看着瘦得很,她这具身体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惜弱低头看着骨头凸起的手背,嘀咕道:“也不知道长什么样,看这手……绝对不到二十岁。”
就这会儿功夫,纪六就抱着手臂回来了。
离得近了,他才俯身将东西从胸口掏出来递给她。
皮是淡黄色的,上面还沾着黄土,看着有些像红薯。
“阿慢,咱们先吃一个恢复点力气,好跟上他们,不然晚上不好走夜路。”说着他就双手反向将红薯上的干泥搓掉,在衣摆上包着转了几圈,连着皮一道吃了。
看周边这样大抵收成不好,他们这身装扮也不像平民,风尘仆仆的,倒是像是……逃荒的难民。
也不知纪六是从哪儿找来的吃的。
饿得实在难受,叶惜弱也不在意那么多,依样画葫芦将手心大小的红薯拧干净吃了。
说来也奇怪,身上的伤分明什么药也没涂,可却恢复了大半,就连头上的致命伤的血止住了。
叶惜弱扶着树慢慢站了起来,纪六忙搀着她,缓步向前走去。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太阳西斜,才跟上了人群。
看着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叶惜弱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果真是灾年难民。
而她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正是夏日,也不知他们要去往何方,又能否存活下来。
饥饿感如影随形,叶惜弱只觉得连思考都没有力气了,自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几个人异样的神情。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可前边没有人烟,只有一座荒山。
二人便跟着众人一道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里有水!”
几个难民见了水源,自然一拥而上,更有甚者直接跳进河里大口喝水。
叶惜弱听到动静,扭头去看,心下察觉不对劲。
这地方连草都是干枯的,可附近却有一条河。
“这水怪得很,里面别说鱼,就连半只虾米都没有。”纪六见她看着河的方向,便开口解释。
叶惜弱微微颔首。
过了一会儿,纪六又说道:“阿慢,你可别去喝那儿的水。”
王三喝足了水朝二人走过来,他卷起的裤脚上还滴着脏水。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呢!阿慢你命还真大,怎么是纪六把你救活了?你给了他什么好处?是不是那些吃的,你都藏哪儿去了?”
叶惜弱听到这些话,明白她身上的伤八成是被他给打的,可她打不赢他,便只是沉默以对。
“问你话呢,傻子!平时虽然傻还知道回话,这会儿哑巴了?”
原身竟然还是个傻子?可傻子怎么还知道裹胸扮作男子?
看样子阿慢也不像是与人同行的,不然也不至于被打死了都没有搭理,想来该不会是完全痴傻之人。
来者不善,叶惜弱心念一动,抬头怯怯地看了眼王三,支吾着说了几个字:“我……我……”
一旁的纪六见状,起身攀住王三的肩膀,道:“王哥你跟阿慢问这些做什么,又不是不晓得阿慢脑子不灵光。我也是看他一个人坐树下,这才带他一起过来的,他这样子哪还能有啥吃的。”
后来不知纪六跟王三说了些什么,直到晚上,他都没有再来找麻烦。
夜半时分,叶惜弱昏昏沉沉的一直做噩梦,只觉得浑身发烫,头重得仿佛难以支撑。
她感觉有人在她的腰间摸索,像是找什么东西。
难道是王三不死心,以为她藏了吃的夜半来偷?
可他就是明抢她也不能把他怎么着。
叶惜弱浑身无力,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紧接着这双手又翻到了胸口,一阵扫荡之后便没了动静。
就在她以为那人没翻到吃的走了之后,她感到失重——她被抱了起来。
抱着她的人有些气喘。
在急促的脚步声之后便是流水声,温凉的水流一股脑将她整个人浸湿,可她没有睁开眼睛,反而慢慢地昏睡过去。
*
清晨时分,伴着林间偶有的鸟鸣声,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小女孩兴冲冲地朝一间没有门的木棚子跑了过来。
“青阳哥哥,你快去看看,陈叔杀了头野猪……”女孩没听见回应,便大步踏进棚内,试探性地喊道:“青阳哥哥?”
木棚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件手工制作的粗糙家具和角落里用三块大木板拼成的床。
可与往日不同的是,那只铺了一层干草的床上此时竟然躺了一个人,脸色苍白,瘦得跟骷髅一样,一时叫女孩有些害怕。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近细看时,棚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女孩欢喜地喊道:“青阳哥哥!”
棚外的男子似是愣了一下,笑着颔首道:“月牙儿,你怎么过来了?”
他步子没有停顿,一直走至角落的床边,将手中端着的一盆热水放到地上。
月牙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回道:“陈叔杀了头野猪,木大娘让我来问你,看你要多少肉。”
阮青阳漏齿一笑,“我不爱吃这些,让他们先分吧,剩下的留给我就好了。”
得了回话,月牙儿仍是站在棚内,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床上的不知生死的人。
“青阳哥哥,他是谁呀?是死的还是活的呀?”
阮青阳微微挑眉,横了她一眼,“这人是我从岸边捡回来的,废了好几个时辰呢,当然是活的!”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手指动了动。
他哦了一声,将毛巾拧干放在她的额头上,“我差点给忘了,月牙儿你还是跟木大娘说一声,让她给我分点瘦肉。就说我捞了个人,得补补身体。”
月牙儿得了吩咐立马哼着曲子跑了出去。
周遭安静下来,只间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脯,阮青阳轻哼一声,低声道:“倒是命大,也不枉我忙活一场。”
不多时,床上的人悠悠转醒。
叶惜弱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神清气爽,先前的疲惫与疼痛消失了大半。
甫一清醒,她便开始打量四周,却瞥见床沿趴着一个男子,看着长手长脚,颇为高大。
她手肘撑着刚要坐起来,身下的木板就传来刺耳的嘎吱声。
男子突地抬起头看着她,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欣喜的声音已传入栀子耳中。
“你终于醒了!”
叶惜弱尴尬一笑,问道:“是你救了我?”
阮青阳用力点头,站起身来搀扶她,她忙伸手止住他的动作,低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他将手放了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分外的明亮。
叶惜弱被他看得不自在,双手抓了抓,可床上连稍微遮挡的被子都没有,只抓了几根茅草。
她干咳了几声,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叫叶惜弱,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阮卓,有一个表字,唤作青阳。前几日刚满十八岁,没想到几日后的今天就在岸边捡到了你,真是迟来的生辰礼物。”
互相介绍了之后,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好了很多。
听他说的这么详细,叶惜弱露出一丝笑意道:“那你倒是长我几岁。”
这自然是假的,叶惜弱早过了25岁生日了,这话不过是她看阿慢的身量猜测出来的。
阿慢这小身板绝对不足十八,再加上常年忍饥挨饿格外的瘦小,实际年龄当比看上去大几岁,最多十五六岁。
阮卓率先问起她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叶姑娘,你看着比月牙儿大不了几岁,晚上我给你煲汤喝。”不等叶惜弱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
对于如何来此,叶惜弱早已有了猜测,她伸手往怀中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到这声“叶姑娘”。
“你——”叶惜弱抬头看向他,神色戒备。
纪六他们与阿慢相处数月都没能看出阿慢是女子,眼前这人看着不知世事又是如何知道的?
见叶惜弱往怀中一摸后神色不明地看着他,阮卓耳根泛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那个,我凌晨将你背回来的时候,你浑身湿透了,身上又烫得厉害。我本来是给你换身衣服,可见你胸口有血渗出,又裹了纱布,就给你换了重新包扎了一下。”
“我也没看出来……呃,没想到你……会是女子……”阮卓说完已经面红耳赤。
“……”刚醒来时看着还是原来那套衣服她也没想那么多。
敢情阿慢胸口还受了伤?所以她缠着布料只是因为包扎伤口?
她难道发育的这么不好,平时不做矫饰别人都认不出她是女子吗?
叶惜弱当时却是觉得胸口疼痛,只以为是挨了王三的窝心脚,受了内伤。
浑身是伤便也没往这处想。
一时间,她无言以对。
她低头看了眼平坦的胸口,静默良久,才道:“没事。”
不怪你。
后面这句话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阿慢扮做男装是为自保,可如今她已到了一个新环境,不必强扮男装了。
“……其实,我方才是在找一样东西,我收在怀里的,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说这话时,叶惜弱直视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东西?什么东西?我给你换衣服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啊,”说完阮卓又急道,“是什么非常贵重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