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两清
顺着陆云谏所指的方向,贺浮连半个人影都不曾见着。
湖水带着腥,湿冷腻在身上终归不好受。
他只得掐灭念头,先寻了侯府的下人伺候他沐浴更衣。又猛灌了几口热酒,才将寒意驱散了些。
酒意冲头,贺浮昏沉沉地摸出厢房,原想去寻盛宁郡主与他缱绻一番,未料一出长廊,便与一把盈盈软腰撞了满怀。
长廊一侧的花圃种满了月季,枝干尖刺密集且锋利,贺浮怜香惜玉,自然地环抱住女子,令她跌向了自己怀中。
“周……周姑娘?”贺浮吃醉酒,视线模糊,艰难地辨着怀中人,“仙子,你竟为我另换了套衣裙?”
贺浮摸了一把那银紫洒金的千迭裙,衣料细腻绸滑,隐隐显出细长的腿弯。
酒气熏然,吐落在蒲兰惜鼻息之上。
她嗔了两声,细语呢喃地反抗着:“贺公子,放开我!”
贺浮不曾松手,越发地抱紧了,口中喃喃叫着周淮月的姓名。
蒲兰惜面露几分愤然。
她与周淮月毕竟是表姐妹,五官上有两三分的相似也不奇怪。但若论身段气质,她何时与那穷酸相像了?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勾得贺浮连廉耻都抛却了!
蒲兰惜挣扎两下,到底力量微弱,拧不过男子。
她目中闪过宴前石拱桥上,与贺浮擦肩一过的情景。他一声关切,一张帕子,便令自己胸中怦然,阵脚大乱。
还生出了想要攀附贺家的念头。
原本瞧见贺浮与盛宁郡主情意绵绵,也已打消了不该想的事。
可……
贺浮醉话连篇,一双手没规矩地游走撩拨着。
客厢之中四下无人,蒲兰惜咬牙,索性阖上眼,半推半就地迎了上去。
待木已成舟米成炊,贺家难道还能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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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局半残,杯盘狼藉。
宣平侯别苑的盛宴已近尾声,落日熔金,悬在澄湖一线。
古鹤亭对岸,清湖镇的花朝祭礼正当盛时,灯火荧煌,几缕烟火香卷进习习晚风,不时地吹来。
侯府小厮驶着小舟,送陆云谏去对岸的驿口。
他倚在船头,长风将他周身的酒气都散去了。
船橹噗通地响着,近至清湖镇一岸时,他才瞧见波澜湖光上的点点萤火,原是镇上的人往湖中放了花灯。
他的小舟往驿口荡,撞翻了两只白色的梨花灯,湖岸那头随之传来一声小女娘的怨叫。
摇橹的小厮抱歉地挠头,不再敢近岸。他身上没带着铜钱,一时急红了脸。
陆云谏向他示意,纵身跃到岸上,拿了自己的钱袋。
小厮生怕撞翻更多的花灯,忙向后退开,远远地躬身作别。他回头看,心头想着,这位大理寺的陆阎王,好似并不全如传闻中骇人。
陆云谏绕过几个卖花糕饮子的食摊,停在埠头的石阶上,他目光向阶下,看清了那两个放花灯的小女娘,目光微滞。
——周淮月。
又是她?
今日的行程是谢兖安排,本该乘他的车队回京,可谢兖吃醉酒宿在侯府了。他放不下寺中杂务,这才独自往清湖镇驿口而来。
周淮月究竟是如何打探清楚自己的行踪?难不成连太子她都了如指掌?
“郎君,”周淮月唤了一声,“你的小舟打翻了我们的花灯。”
她站在埠头最下一阶,看向自己时,翘着白生生的下巴,眸子里许是沾染了湖面的潮气,让人有些瞧不清她的眸色。
陆云谏脸色沉了下去,唇角似笑非笑地上扬着。他幽幽地道:“好巧。”
周淮月眼角微弯,也由衷道:“好巧。”
她的眼是天生的狐眼,眼尾轻巧地翘几分,便比常人多出许多娇媚。
笑意将这几分翘拉扯地更深了,她的目光落在谁身上,便好似千年的狐仙轻飘飘落了只柔软的尾巴,毫不费力就将人的三魂七魄勾缠个精光。
陆云谏锁起眉头,不动声色地别过视线,取了一块碎银,掷了出去。
他言简意赅:“买花灯。”
碎银没来得及落地,站在周淮月身边的赵绾儿福至心灵地哎哟一声,捂着小腹吃痛道:“我方才贪凉吃坏了,得去寻个医馆瞧瞧。”
她狡黠地做出哀求的神情,重新捡起陆云谏扔出的银子,跳上埠头的石阶,一把塞了回去。
“我看郎君面善,有劳你送我的朋友回安庆伯府,”她装病有七八分像,嘶嘶地说,“我得去瞧郎中了!”
赵绾儿跑得飞快,顺手将不远处啃着烧鸭和麦饼的妙雪也拉走,耳语:“快别耽误了你家姑娘的正事!”
拙劣。
陆云谏捏着手中的银子,额间青筋直跳。
他真是高看周淮月了,这般手段,才勘与她相匹!
周淮月在湖边站得久了,裙角微湿,她低垂着额头勾脚提起,一路踏着云步走近。
她仿佛没瞧见陆云谏黑青的面色,犹自舒展手指,“卖梨花灯的摊子在那。郎君,随我来。”
陆云谏巍然不动:“你自己不会买?”
周淮月的眸子映着陆云谏一张堪称阎王的脸,她没有应他,抬了眼睫,重复唤了声:“郎君。”
她的音色不似那双天生狐眼,带着摄魂的媚意,而是如冰凌相击时的清冷生脆。
是以,这一声郎君,绝没有撒娇的意味。
陆云谏本可以继续站在原地,作出他一贯面无表情的死相。
但他斜睨了周淮月一眼,没好气地嗯了声,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朝周淮月所指的花灯摊子去了。
周淮月不远不近地走在他身后。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在摊主堆笑着问时,遥遥一指示意陆云谏她想要两只白梨的花灯。
陆云谏递去碎银,摊主取出戥子找零,他毫无耐性等着称算清楚,一挥手全赏给了摊主,回身将花灯揣在了周淮月眼前。
“好了吗?”
陆云谏脸色黑到极点,眸子里闪着刃光似得。连过路之人都压低声音快步远离,生怕沾染是非。
周淮月视若无睹,毫不畏惧。
唇角仍是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反问:“花灯既买了,怎能不放?”
她并未伸手接下陆云谏递来的花灯,而是走在前面,继续说:“这埠头紧挨驿口,总有船只来往,少不得还要被撞翻。我们多走几步,去长了鹭草的那儿。”
周淮月步子踏的悠然,起初,身后并未响起跟上来的脚步声。
她却也没有回头的意思,任风拂面,她沿着湖岸边的石头路走,只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陆云谏:“……”
她不再去追问姓名、身份。她没有给陆云谏别的选项,只是从善如流地说了要求,就像灵州的牧民们驯服荒漠上的狼一般手段。
陆云谏气定神闲,眯眼瞧着周淮月的背影。
梨花灯被他随手丢在了脚边,沾了红泥,不再白净。
偶尔审讯疑犯时,他也会用上这样的手段。
将人不管不顾地仍在牢中,关得日子久些,那嫌犯心中没底,又怕被扣下个更重的罪,反而一股脑地招供了。
无非是比谁更沉得住气,谁更有定心罢了。
天色晦暗起来,通往鹭草湖畔的那条石径崎岖难行。
周淮月走得很慢,但仍止不住有些趔趄,暗生青苔的石块时而硌脚,时而打滑,每步都似踏在浪尖,难以维持平衡。
她攥紧裙角,紧盯前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鞋尖触及湿滑青石——
身形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摔了,身后骤然响起一串脚步声。
浅淡的酒气,漫过鼻尖。
周淮月将身形稳住了,回眸看着陆云谏抬了一半的小臂。
她眨眼,展颜笑起时,眼底还映着碎碎湖光:“郎君,我站得住。”
无声的对峙里,陆云谏输了。
他面色越发难看,眸子暗得吓人,拽着花灯的指节捏得泛青。
周淮月的眸子分明有着洞若观火的明晰,偏偏嘴角始终带着无法指摘的懵然笑意。
她将花灯接过,白如凝脂的手拂着尘泥,一壁嗔道:“怎么不小心些……”
倒还怪起他来了?
陆云谏无声地冷笑,定眼看着周淮月,忍无可忍地率先开了口:“周姑娘的谢礼我已然收下,恩义两清,此后也无需见了。”
周淮月指尖仍在摩挲着花灯上的尘泥,一时并未理会。
他唇角绷紧,继而道:“兴许是灵州、上京民风大不相同,此间男女花朝放灯,除却祈佑丰年之意,更有共坠爱河,相伴白首的期许。周姑娘若无此意,大可不必与在下瓜前李下。”
周淮月眼里映着一泓静湖,波澜不惊,神情淡淡:“清湖镇盛产酥梨,镇中乡民大半以种梨、贩梨为生。男女共放梨灯,向来只有祈求收成的意思。”
“莫再误了时辰,”周淮月见着陆云谏哑了,便伸手虚虚拽着他的衣角,“湖岸就在眼前了。”
陆云谏面如霜色,终是遂了她的愿,去放了灯。
晚风来,吹皱了澄湖静谧的水镜。涟漪之中,两盏荧荧梨花在鹭草中飘荡着。不多时候,它们越发的远,同清湖镇乡民们所放的各色花灯荡进了同一湾波澜里。
白梨、粉桃、杏黄……他们也几乎辨不出自己的灯了。
暮色倾盖,到了回程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