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叶铭昭别说走了,他直接在我药庐里住下。
总在窗边那张榉木案几坐着,或看书或写字。
今日他也是在写。案上镇纸压着宣纸,墨迹在冬日淡薄的温度里慢慢干涸。穿了件松霜绿的直裰,衣摆垂落处露出月白中衣的窄边。昨日是雨过天青色配竹叶纹,前日则是云水蓝的织锦。
明明没有人服侍,他竟每日都收拾得让人移不开眼。
炉上药吊子咕嘟作响,我借着拨炭火的由头偷眼瞧他。他现在他低头写字的样子,倒真像个寻常书生。
反正也赶不走他,毒蛊之术也是门艺术,能让我心情好加提供奇思妙想的,一律不反对。不把他当人便是了,嗯,宠物。
他发尾的银铃忽然轻响。往常束发的缎带换成红绳,编了条细辫垂在肩头,辫梢拴着个莲子大小的银铃。那铃铛随着他运笔的动作轻轻摇晃,红绳尾端还余出些许,在我眼前晃啊晃的。
笔尖在宣纸上顿住,洇开一朵墨花。他左手却准确捉住我伸到半空的手。
"这红绳..."我挣了挣,他的冰凉穿过我皮肤,"太长了。"
"是么。"他搁笔,他嘴角噙着点笑,生生把那点书卷气搅碎。窗外的雪光映得他眉目格外干净,这距离,我竟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毛孔,真是好看得反常。
药吊子突然沸腾起来,白汽模糊了彼此的面容。我趁机抽回手,指节却不小心碰倒装艾绒的药罐。罐子打着转儿往地上坠去,被他反手一抄稳稳接住。
"小心些。"他将罐子推回我手边,指腹沾着的艾叶碎屑簌簌落在案几上。
我正低头收拾,忽听他道:"阿荞既通药理,可知什么毒最能让人说真话?”
"……砒霜。死人最诚实。"
"不如这个。"他从袖中取出青瓷瓶,正是我装真言散的容器。
我喉咙发紧:"叶公子若想试药,可以去找祝师尊。"
他转动瓷瓶,露出底部我刻的莲花花纹,"我找过了。他说此毒奇特,服下后只能说真话。"他逼近半步,"并且提问者也需饮下。”
"叶公子。"我夺过瓷瓶,"戏弄病人有违医德。"
他任由我抢走:"那你躲诊治,算不算,违心?”
他逼近,那双眼睛亮得骇人,"连药方都要谷主转交。"
香瑶的惊叫打破了我和他之间的气氛:"小姐!”
她喘着气撞开门,"岭江宗的人,说要见叶铭昭!”
我心头猛跳,瞟了眼他。
"知道了。"我摆手,"去请祝师尊。"
香瑶退下,我能听见药汁在瓮中冒泡的声响。
"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
感受到他指甲划过我后颈的微痛,"那畜生剑法不错,可惜,他说了句不该说的。"
"叶铭昭,"我长叹一口,"你可知他是何身份?"
轰——
没等到他回答,整座药庐猛地一颤,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破山门了。我的问题,忘了这药王谷的禁制比宣纸还不经戳。"
前世他们来讨伐我时也是这样,震山符轰开谷口,说我是炉鼎之体,合该被镇在寒潭底。
剑鸣声。
“叶铭昭。”清朗的嗓音破开嘈杂,岭斐立在院中。
“剜了他金丹都没死,真的是命大。”叶铭昭往外走。
“你想干什么?”
“我不屑于踩蝼蚁。”他侧过头,“但若他来犯我们…”
叶铭昭推开房门,穿堂风撩起我们的发丝。
岭斐面无表情,目光越过叶铭昭,直直望向我。
"宁荞……"他嗓音平静。
"闭嘴。"叶铭昭眸色骤冷,"你没有资格唤她名字。"
岭斐微微偏头。
"我与你从未相识,跟你们家族也并无来往。"他缓缓道,"你这股恨意,我算出几种可能。"
"一,你嫉妒我跟宁荞同窗三年,虽然我只跟她说过八句话,其中的一句,就救了我一命:‘为了活,我们屈辱地装死也没有那么难受。’
二,我知道她太多秘密,比如她和宁娇之间。
三,你忌惮我的推演之术,行走的历史,确实是很多人不愿意看见的存在。
而最后一种……"
岭斐指尖轻弹,一张符咒燃烧起来,火光中映出我前世被降魔杵穿心的画面。
"你经历过我们,至少,是我没有见过的结局。"
叶铭昭:“你到底想说什么。”
岭斐静静看着,忽然笑了,“希望你们能在仙门试炼中助我一臂之力。”
我跟叶铭昭对视。
他自顾自说,“我金丹已碎,能力却更甚。现在我能够理解,为何没有灵根的人,为了护子能劈开山岳,那丹田尽毁的剑仙,仍可斩落星辰,还有那上古修士为什么自毁金丹。
天道设下的障眼法被我参透!以凡人之躯撼动天地,甚至弑神!若不是你们,我不可能会体会到这种美妙!"
没想到还有比叶铭昭更疯的人,我感觉他都快成魔了。
我忍不住发言,“岭斐,且不说你要我们帮你做什么。我跟叶铭昭,重生一次,是老;你没了金丹,是弱;叶铭昭还中了我的蛊,经脉也封住,是病;我,人人都能踩上一脚,是残。我们老弱病残,凭什么去赢?”
岭斐一听,眼神微微一变,冷汗掉了下来,却很快恢复镇定,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咳咳,还早还早,还有一月有余。”
最终,我们还是答应了帮他。
他临走前,我叫住他,“岭斐,今天药王谷的损失你记得赔。”
“为什么?我在山下求了好几日,明明是某人不愿意让我进来,我实在没办法了才用镇山符的。”
我扭头看向叶铭昭,只见他耸耸肩。
这赔偿还是岭斐出了,理由是“既然你们不肯让我光明正大地进来,那我只能用点非常手段”。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递给我。
“这是我在岭江宗库房里找到的,应当能抵得上这次的损失。”
我拿在手里,止不住发抖,这明明是全人神魔界独此一张的幽冥——没有任何用处,但也无法将其毁灭。它通体幽黑,没有人知晓它是何时开始存在的,上面的符文也无人能破解。
“不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们就放库房了?”我忍不住问道。
“宗主曾为它输送灵力两百年都没有生出灵智,也就没再管它了。相比而言,还是降魔杵更有用。”
叶铭昭踹了他一脚。
“嘶!实话都说不得!行了,既然你们答应了,我就先告辞,十日后我再来,到时可记得欢迎我。”
房里只剩下我和叶铭昭,我将幽冥收纳好,不知该说些什么。
叶铭昭先开口,“阿荞,我想岭斐死。”
“……你是想要宁娇的男人都死吧。”我移开视线,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我从来没有碰过她,连见面我都嫌恶心,顶着你的脸到处招摇,我恨不得把她那脸皮撕下来——”
我试图从他眼里找出谎言的痕迹,可瓷瓶一下子出现在我视线中。
我慌忙查看荷包,果然,真言散不在其中。
他俯身,辫梢的红绳在扫过我的脖颈。这压迫这压迫感比毒药更烈。
真言散的苦味在我唇齿间漫开,灼热感一路烧遍感官,连血液都变得炽热。
“阿荞,我想你只看我。”他说得小心翼翼,“我不会再对你说谎,我想让你远离宁娇,远离让你难过、失望、痛苦的一切。”
叶铭昭,这一切之中,是否包括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