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来了?自己走路的?”
“你没去你二姨店里啊?”
尤嫒被忘得一干二净。外婆和四姨都以为对方把她安顿给了二姨,路过的大姨不管她是以为外婆、四姨、二姨这三个人里总有人会来接她,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每一方都有正经理由,尤嫒表示理解。
一连几天,尤嫒中午放学、下午上学都是步行,工人中午要吃饭休息,四姨和外婆要做饭洗碗还要看工地,根本顾不了她。
尤嫒没什么意见,好在现在是夏季作息,下午上学的时间推迟半小时,刚好够用在来回的路程上。
按照流程,尤嫒到家先端碗盛饭,然后去看多多,它还不会用尿垫,地上到处是它的大小便,她一边吃饭一边收拾粪便,吃完了就教它用尿垫,反复把它抱上去熟悉脚感,折腾几十遍后她就会挫败地蹲到阿皇身边寻求安慰。
今天也是一样。
阿皇正躺在地上翻肚皮,两只前爪在空中划啊划啊的做“拜拜”的动作,尤嫒受伤的心灵刚愈合一点四姨就提醒她:“到点了,能走了,你婆睡觉了我走不开。”
“好——”尤嫒有气无力地拖长气息。
她揉揉脸放松,两根食指戳在两边脸颊中间手动升起一个笑脸,推开门拿书包,多多果不其然在门后蹲着,她无奈地蹲下来和小狗讲道理:“你太小了,走路都还不稳呢,不能出去,外面是工地,有钉子,你的小爪子踩到就是哗啦一个大口子!”
尤嫒边哄边吓唬,语气和神态像要吃掉小红帽的大灰狼,然而一如既往的不管用,多多睁着蓝蒙蒙圆溜溜的大眼睛,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企图“萌”混过关。
小狗歪头,小狗不懂,小狗要出去。
尤嫒抹脸,尤嫒崩溃,尤嫒去上学。
吴小白早早就在路边等她了,这些天他们约定好中午一起上下学。
尤嫒背上书包,一出门就看见了一根麻秆,她跑过去拍他的肩膀,手心被硌得一疼,她倒吸口气:“嘶……你得多吃点呀,不然以后我都不敢碰你。”
吴小白下意识摸肚子,微不可见地点头。
两人开始出发。
家和学校之间的路像波浪线,先上坡,然后下坡,接着又是上坡,中间一段平路,最后是下坡。如果以侧视图视角来看,走在这段路上的尤嫒就像在海浪上航行的小帆船,悠悠荡荡。
天气虽然热了起来,但早晚还是有些凉,所以外婆给尤嫒的短袖外面加了一件外套。现在是下午两点,太阳一晒尤嫒后背就出了一层汗,她脱掉外套,把两只袖子绕在腰间系上,两只手擦着腰往后一甩,衣服下摆就潇洒地飞了起来,虽然只有短短一两秒,尤嫒却非常满足,越甩越起劲,玩得不亦乐乎。
吴小白贴心地与她拉开距离,好让她有空间施展。
尤嫒一边玩一边偷瞄吴小白,这几天她一直找机会想让他多说话,说一个字也行,但都没成功,反而是她一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仿佛他天生寡言少语,就是个安静内向的孩子。
不过经过相处,尤嫒对吴小白更了解了一些,通过点头Yes摇头的No的方法,尤嫒知道了他和自己同级,他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老董也是他们班的语文老师等等信息。
吴小白穿着一件挺厚的牛仔夹克,衣服呈现不均匀的斑白,还皱巴巴的,看上去穿了很久也洗过很多次了,他双手缩在长出一截的袖子里,像是穿了一个又大又旧的闷罩子在身上。
尤嫒灵光一闪,唰地甩开衣服,拉住他的手往上撸袖子,“你脸上的汗都要流下来了,你不热……”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吴小白反应激烈地挥开了她的手,速度快到如条件反射一般,眼底流露出恐惧和震惊。
“……对不起。”吴小白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小声道歉。
他这次说了三个字,是最多的一次,尤嫒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不光因为他的过激反应,还因为她看见了吴小白手背上瘀红的伤口,上次他帮她抹掉手上的桑葚汁痕迹时还没有。
从认识到现在短短几天,吴小白的“淡人”形象牢牢根种在尤嫒心里,很少笑,笑也是浅浅地笑,负面的情绪更少,最多抿抿嘴皱皱眉,这么大的反应超出了他的性格。他手上的伤更奇怪,是谁打的?
尤嫒脑子里那些玩闹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连忙跟他道歉:“不不,是我该对不起,我……我不应该不经过你允许就碰你的手。”
吴小白嘴唇紧抿,眼中浮现挣扎的神色,急促的呼吸带动宽大僵硬的牛仔夹克起起伏伏。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路。
他的步子比起平时又急又重,尤嫒迎着他带起来的风走,有些吃力才能跟上,走了一会儿就岔气了,忍不住叉腰喘息。
走完上坡到顶,吴小白脚步慢下来了,尤嫒跟着他调整步调和呼吸,岔气带来的疼痛渐渐消散了。
牛仔夹克两只袖子的袖口是最斑白的,长期的摩擦也让那部分的布料变得单薄,透过袖口鼓起的形状,尤嫒判断吴小白现在是双拳紧握的姿势。他很紧绷,也许也很愤怒。
尤嫒懊恼地敲脑袋,无比后悔刚才的行为。他们本来就没多熟,她连他的大名都不知道,她吃饱了撑的去骚扰人家,果然把人给得罪了吧?
只不过一块儿走了几次从学校回家、从家去学校的路,普通同校同学的关系罢了,她有什么资格无理取闹地去逗弄他说话?
……而且还不小心揭开了他的伤疤。
呸!不小心不是借口,你的行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尤嫒在心里唾骂自己。
他可能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不,说话都是奢望,他或许会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再也不见她。
尤嫒心里泛起些许苦涩,叹息这段有可能长期发展的美好友情就此葬送了。
吴小白站定,忽然转身。
尤嫒紧急急刹车,身体惯性前倾,她伸展脚趾竭力抓地才稳住身形,连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吴小白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
短时间的屏息让尤嫒心跳加速,她不明所以地眨眼,脸憋得有些红。
“红灯。”吴小白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
原来已经走到路口了。
“哦……”尤嫒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的脑补土崩瓦解,有点搞不懂他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了。
她狐疑地打量他。
刺眼的阳光让尤嫒不得不眯着眼睛,视野挤压,还糊了层睫毛的黑影,她只能看见吴小白的上半身和脸。
最开始的激烈不见了,之后的局促僵硬也不见了,可他的样子也不似平常,要更……倔?硬?尤嫒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有很细微的地方不同了,就是这细微之处让他整个人的气质变了。
内敛,藏拙,就像……背负血海深仇的前朝遗孤立誓报仇雪恨?尤嫒脑洞大开。
女孩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时,吴小白总能第一时间敏锐地捕捉到,他轻轻吁气,扭头看她,嘴唇微张正欲开口。
宛如电影屏幕比例的视野里,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从左至右滑过,转移了尤嫒的目光、脸庞,最后是身体。
尤嫒撒腿追上前面停车等待绿灯的许佑星,从后面拍了下她的书包,“嘿星星,你骑车去上学呀,这是你的新车?”
许佑星看见她惊喜地“哎”了一声,开心地说:“对啊,这是我妈上周末才给我买的新车,旧车的龙头已经救不回来了。”
“哇。”尤嫒羡慕地摸着崭新的车后座,“真好,它可真漂亮,有了它你干什么都方便了。”
“就是说啊。”许佑星朝她左右看看,“你今天一个人走路上学?你外婆没送你?”
“嗐,别提了,我已经走了五天了。”尤嫒伸出一只五指山,“不过我不是一个人走……”
她回头找吴小白,恰在这时信号灯跳到了绿灯,许佑星脚一蹬,声音跟着飘远了,“我先走啦,今天轮到我值日。”
尤嫒望着她的方向大声说:“哦好,你骑车慢点!”
车流如开闸放水的水流一样倾巢涌动,尤嫒赶紧让路靠边,突然感觉后脑勺一刺,就像有一条毒蛇正盯着她的脑袋在吐信子。
“……”
尤嫒缩着脖子一顿一顿地扭头,对上了吴小白幽深的眼睛。
这瞬间,尤嫒福至心灵,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几分钟前的小插曲有没有让他生气她不确定,但现在他绝对是有点儿不开心的。
眼看吴小白要走到跟前了,尤嫒莫名结巴起来:“呃,那、那个啥,刚刚骑车走了的女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正准备把你介绍给她……但不巧,她今天值日所以走得有点着急。”
尤嫒一紧张就下意识地咬手指,右手食指最常遭殃,这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小动作。
吴小白走到她面前,垂眼看了眼被她咬出清晰齿痕的右手,沉默地撸起了左手的袖子。
尤嫒心里一跳,他该不会要打她吧?!
尽管这么想,尤嫒也没有躲,只是瞪大眼睛死死跟随他的动作。
而吴小白伸出左手后,只是把手抬起送到了她的右手下面,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嗯?
这是在做什么?
尤嫒身体后仰,抬起眼皮试探地触碰他隐晦的眼神。
吴小白和她个子差不多,顶多高两三厘米,所以她不用太费力地去看他。
吴小白的手背贴着她的手心,而后继续向上,力度不轻不重,直到尤嫒的手完全地搭在他手背上。
有点像小太监扶娘娘……如果他的腰再弯一点、头再低一点,就更像了。尤嫒思维跳跃,心里偷笑,把担心他生气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尤嫒的手在他的牵引下很快垂在了身侧,不过他的手没有离开,而是以一个看起来不太舒服的姿势继续跟她手背贴手心。
尤嫒表情别扭地压下想要上扬的嘴角,放任心猿意马。
吴小白看着她说:“要结束了。”
尤嫒一下子抽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绿灯秒数。
只剩不到十秒了!
尤嫒唰唰转头确认左右都没车通行,然后立马反握住吴小白的手腕,一路飞奔。
……
周五下午放学是很热闹的,全校几乎一半的学生要去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他们会赶时间在学校周边的小摊小店随便吃一点,每回都要堵得水泄不通。
下课铃一响,尤嫒就飞快地跑下楼守在校门口,她仔细注视人流,在夹缝中无比准确地找到吴小白,并艰难地钻空靠近扯住了他的书包带。
吴小白眼带防御地回头,在看见尤嫒笑脸的那一刻防御软化消失。
走到西边内衣店,人潮没那么拥挤了,尤嫒说:“我去二姨店里等四姨带我回家,所以能陪你走到上坡顶那里。”
吴小白了然地颔首。
一下午的课,尤嫒都有些心不在焉,在想吴小白手上的伤从何而来,那绝不可能是自己磕碰导致的。其实无外乎三种情况,一是在家被家长打的,二是在学校被老师打的,三是被人欺负了。
过了路口爬上坡,尤嫒一边抱怨作业多一边吐槽老董:“我们班主任,也是你们语文老师,他可太变态了,心狠手辣,辣手摧花,今天下午坐我前面那倒霉蛋又被打啦。”
吴小白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听她说。
“通过我长期的观察,我总结了明哲保身的小妙招,你想知道吗?”尤嫒抿着嘴唇,一脸“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快问我啊”的表情。
吴小白微微勾着嘴角,点头。
尤嫒立马把腹稿一股脑吐出来:“老董口味叼,最爱抑扬顿挫的读书和背书方式,写作文要有墨水,墨还不能太浓,作文里用窗明几净、义愤填膺这种成语可以加分,之所以说墨不能太浓是因为上次我用从书里看来的‘勖勉’代替勉励,被他用红笔画了个大叉,在旁边写上了勉励两个字,他以为我写错别字呢……他写正楷,也喜欢学生写方方正正的字,如果你把字写得又小又歪,是会被他重点讨厌的!”
“上课偶尔开小差可以容忍,但切记不能交头接耳,被他抓到后果不堪设想!他有句口头禅,叫‘不动笔墨不读书’,所以他上课让你读课文的时候一定要把笔拿在手上,用横线画出好词好句,还要记得给文章按内容分段……”
经过一下午的查缺补漏,这是尤嫒能想到最完整的总结,她一口气说得干干净净,吴小白听得也很认真。
临走前,她假装不经意地说:“这下你知道怎样逃过老董的毒手了吧?”
吴小白低眉遮眼,表情难辨,只是对她挥手表示再见。
杂货店里空无一人。
尤嫒嘟囔:“又出去买韭菜盒子了?”她叹了口气,侧头看吴小白瘦削的背影,心情复杂。
吴小白的生活似乎不那么愉快,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想要帮助他的想法,也许这个想法是自大的,但如果不这么做她会不安,会一直记挂在心里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尤嫒接下来要思考其他情况的应对方法,但有一件事更着急……她要赶紧上个厕所!打了一下午草稿她一趟厕所都没去,现在快要爆炸了。
尤嫒放下书包,冲进最里面仅有一平米的厕所,关门打开水龙头——二姨把蹲厕的冲水阀门给关了,平时洗手洗菜的废水用盆接着,上厕所就用它冲。
这样真能节约水吗?尤嫒很想做个实验,但无从下手。而且蹲厕的反水好像有问题,只能冲淡不能冲净,害得她都不敢在这里拉屎……
“你什么时候回来?”
尤嫒正准备站起来提裤子,听见四姨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在打电话。
“你真打算好了?”
“前天晚上我听见尤嫒蒙着被子在哭……”
哦,四姨在给她妈打电话。
尤嫒穿好裤子,关掉水龙头。
她撇撇嘴,不高兴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
她才没有哭,是她睡得不安稳把被罩给撕破了,难道那个声音很像哭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