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年级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她是一位温柔体贴且耐心的女士,曾说要收尤嫒做她的义女,尤嫒当真了,一直记在心里,不过她忘了……忘了尤嫒这个人。
农村的天比城里亮,光秃秃的树枝上有鸟窝,有些很小,有些很大,有些单一棵树上就有三四个窝。
尤嫒坐在年纪比她还大的木板凳上,望着田野最远处的树和鸟窝,想起了那位老师。
过年,对小孩来说往往是件开心事,穿新衣服、吃年夜饭、拿压岁钱,不用烦恼新衣服谁买、年夜饭谁做、压岁钱谁出,开心过个好年的唯一前提貌似就是期末考个好成绩。
尤嫒期末考得很好,她自己都有些意外。英语99,数学98,语文95,不清楚在班里具体排第几名,但绝对在上游之列。
数学在三科之中一直是尤嫒的弱项,她想这和她偷懒的惯性思维有关,能一步到位就不多想第二步,于是总会踩中出题人设置的陷进。这次不算超常发挥,只是多想多做了几步。
厕所离教室远,尤嫒平常懒得去,考数学那天下午莫名其妙肚子疼,疼得她冷汗直流不得不去,考试期间老师一般不会放人去厕所,一是怕作弊,二是浪费时间,尤嫒凭借平时乖巧的表现和惨白的脸色赢得了老师的恻隐之心。
尤嫒是忍到写完试卷才举手的,还没检查。
一定有不少错题得抓紧时间回去检查,她汗涔涔地想。长痛不如短痛,她捂着肚子,憋着一口气跑到厕所。
拉肚子……
拉出来疼痛就消失了。
女厕比男厕大很多,有四排蹲位,两排短的,两排长的,尤嫒还数过,短排每排6个位置,长排每排18个位置,就算是大课间人特别多的情况也不用等。
尤嫒习惯去长排末尾,今天来不及了,直接蹲在了门口短排的第一个坑。
清空肠道一身轻,尤嫒“唔”地呼气,腿脚虚浮地走到水池洗手,顺便抹了把脸。她转身正要跑,背后忽地出现一道声音:“等等。”
尤嫒下意识扭头,在回声撞进耳朵的同时看见了那人——她在低年级时的班主任。
尤嫒表情一喜,脱口就喊:“黄老……”
黄老师面含歉意地靠近,打断她:“刚刚走路发呆了,不小心把口香糖吐到你棉衣后面了,我找了你一圈还好找到了。”
笑容僵在嘴角,尤嫒试图从黄老师脸上找到她认得自己的痕迹,可惜没有,一丝都没有。
黄老师拿着纸巾走到尤嫒身后,把那块口香糖抠下来扔进了垃圾桶里,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湿巾擦干净印记,而后笑着说:“马上放假过年了,可不能害得你衣服搞脏了。”
尤嫒盯着她看了会儿,拉开距离略微欠身,礼貌道谢:“谢谢老师,我先回教室了。”
她不记得我了。
说要收我做义女,看起来那么喜欢我、欣赏我,却认不出我是她带过的学生。
或许她跟很多学生都说过类似的话吧,就像小红花,一张黄纸上有二十朵,谁表现好就奖励谁一朵,而这样的黄纸她有满满一抽屉。
回到座位,面对着试卷,尤嫒高度集中注意力检查试卷,笔尖划着题干仔细审题,争分夺秒地把每一题都在草稿纸上重新算了两遍。否则,她就会分心去想“老师不记得我是不是因为我不够优秀”。
“是我不够优秀吗?”尤嫒托腮问昂首向她走来的公鸡,“我一个人上学,放学,能自己做的事情都尽量自己解决,成绩还行,品行也不错,还摸不到优秀的门槛吗?”
“咯咯,咯咯。”公鸡说。
“鸡兄你是说,我其实算优秀?”尤嫒蹲过去追问。
“咯!”公鸡傲娇扭脖,迈着优雅的步子朝母鸡群走去。
“多谢鸡兄!祝您鸡生顺遂活到本命年!”尤嫒送上真诚的祝福。
农村吃晚饭早,家家户户都等不到天黑。下午三点五十六分,鸡兄被端上了桌。
桌上四个人,八个菜有一半是凉菜,前后门开着,穿堂风一吹菜很快就凉了,只有毛豆炸小鸡因为菜量大还温乎。
尤嫒心中悲恸,干嚼卤牛肉和白米饭,不忍对鸡兄下手,哪怕它真的很香。
“我孙子吃啊,吃个鸡腿,怎搞的,奶奶烧饭不欢喜吃啦?”奶奶吐出鸡骨头,嘴角流油,眼角松弛的皮肤让她看起来一脸苦相。
尤嫒有点反胃,刨了一大口米饭下肚压着,含糊地说:“吃,吃。这个牛肉好吃,我先吃牛肉。”
尤振江嗤她,结果嘴里喷出几粒米饭残骸在桌上,他毫不在意地抹掉,说教道:“你是好日子过多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小时候哪有这么多菜吃,还牛肉鸡肉呢,有野菜吃就不孬了。”
彭茴拿筷子敲碗,瞪他:“饭都堵不住你嘴。”
尤嫒权当他把浆糊当脑浆倒进脑子里填充脑容量了,孝顺地说:“那你多吃点,补一补,我不吃都省给你吃。”
吃完一碗米饭,奶奶还劝尤嫒添饭再吃,尤嫒撅着肚子装饱,说了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便想离席,尤振江穷讲究,非叫她给奶奶敬酒,逼她把纸杯里的果汁喝光,尤嫒把果汁倒进嘴,杯子倒扣拍在尤振江面前,跑出去把果汁吐了。
她怕冷不怕热,寒冬腊月,农村又空旷,比城里要冷不止一倍,满满一杯冰凉凉的果汁喝下去准得闹肚子。
真冷啊。
尤嫒缩在板凳上,怀里抱着汤婆子——能取暖的独苗。两只脚早冻得没知觉了。
奶奶家的房子盖几十年了,墙体从屋顶到地面裂开了一道一公分宽的裂缝,能塞进去一根小拇指,听说是之前种的枣树害的。村支书前年来说这算是危房,建议推掉重建,村里可以凑点补贴,尤振江摆手说不打紧,住不死人。
在尤嫒眼里,这栋房子是灰色的,不值得多看,唯一的彩色是墙上挂着的彭茴结婚时的单人照,照片里她嘴唇嫣红,面容白净,笑容灿烂洋溢着幸福。旁边还有一张大的和尤振江的合照,尤嫒不忍直视,得伸手挡住半边眼睛才行。
尤振江拉着彭茴去串门了,这是村里的习俗,熟识的几家都得走动。尤嫒不肯去,借口说和元茂哲约好了,要等他。
姑姑嫁得近,就在同村,元茂哲在奶奶家玩得很开,一堆哥哥姐姐带他放烟花、打扑克、看电视,压根不会想到无趣的尤嫒,只有来外婆家串门才会顺便和妹妹说几句话。
按照往年的安排,尤嫒要在这里过除夕,初一一早回平诚给两个舅舅拜年,下午和彭茴去给舅公拜年,初二再回农村拜尤振江这边的年。
尤振江这边亲戚众多,有水浒一百零八好汉所有亲戚加起来那么多,每年就见一次面,什么人该叫什么尤嫒真记不过来,尤振江非说是她看不起农村人。
冤枉啊!她看不起的只是尤振江,跟他是不是农村人没任何关系,她单纯、纯碎看不起他。
不过农村人说话嗓门大是真的,隔着老远就听见嚷嚷,越近越震耳,聊天像吵架,唾沫星子乱飞。
就像这样——
尤嫒耳朵动了动,听出打外边来了七八个人,一半男一半女,吵吵嚷嚷,她听出了不对劲,真在吵架?
她扔下汤婆子,一出去就看见彭茴被好几个亲戚围着,尤振江站在后边不吭声,眼睛淬了毒似的盯着彭茴。
这里人说话本就有口音,吵起架来叽里咕噜尤嫒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吵得凶,还用手指着彭茴,彭茴脸都涨红了,一张嘴吵不过他们八张嘴,气得胸口怦怦跳。
奶奶缩在厨房门边,被尤嫒瞥见就转身去烧锅炉,尤嫒急忙跑去找她问:“他们围着我妈在说什么?”
她手忙脚乱地折断枯草塞进炉子里烧,闪烁其词道:“没吵唉,打麻将钱算错了吧。”
怎么可能?彭茴最恨赌博,更不会在这儿跟这些人打麻将。
尤嫒心急如焚,干脆闷头助跑冲散“包围圈”,顾不得去捂撞疼的头顶就张手挡在妈妈身前大叫一声,惊得所有人闭嘴向下看。
“不许你们欺负我妈!”
片刻静默后三婶第一个开口:“这小孩不知好歹,说什么欺负不欺负,当你是自家人才这么劝你呢!”
大伯也说:“跟哪个学的讲话这么难听。”
“就是哟,为你好才讲的。”
“不识好人心哦,心寒!”
“这丫头给她外婆养野了!”
他们七嘴八舌乱说一气,尤嫒只听懂几个词,但从神态能判断出他们是在指责她,她不退缩,发疯尖叫,一只胳膊护着彭茴,一只胳膊抡起来猛甩,让他们离远点。
啪——!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尤嫒的叫声和动作戛然而止,头歪向一边,半边脸迅速红肿,浮现出一只巴掌印。
“……尤振江!我他妈掐死你!!!”彭茴红着眼冲上去,双手狠狠扼住尤振江的喉咙,把他按在墙上死命踢。
众人连忙拉架,在言语上倒戈斥责自家兄弟。
“怎能打小孩子呢!”
“你万万不应该啊!”
“有话好好讲呀,哎哟我的天老爷!”
“不能动手啊小江。”
奶奶听乱走出来一瞧,摔了手里的烧火棍,原地捶腿:“哎呀我孙子哎!你受罪啦,你这脸肿多高的哟!”
她锤完腿喊完话,才颤巍巍跑过去把尤嫒搂进怀里,手掌按在尤嫒被打的半边脸上。
尤嫒的脸,连带耳朵、脖子全麻了,脑子是懵的,耳边只有嗡嗡声,半边身体像洒了跳跳糖一样,一跳一跳的,而后才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尤振江多年掌勺颠锅,手劲很大,他打尤嫒的这巴掌失了理智丝毫没有留手。
彭茴被几个女人架住,眼瞅教训不了尤振江便开始撒泼,闭着眼一通拳打脚踢,衣领开了头发乱了,她通通不管,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唯恐伤及自身纷纷退避三舍。
尤振江自知理亏,一副温顺的贼眉鼠眼模样,弱声弱气地说:“送你回平诚,你别闹了。”
彭茴一一指过在场的看客,歇斯底里地喊:“是我在闹吗?!是你们这些人丧尽天良!!”
尤振江挂不住面子,强词夺理地争辩:“你不就是想回娘家过年吗,至于闹成这样?等下送你回去还不行么!”
尤嫒咽下几口带血腥味的唾沫,扯开嘴角说:“什么叫至于,怎么就不至于了。”
她的声音很小,却不容忽视。
奶奶挤出两滴眼泪,以为她被打糊涂了:“我孙子啊,你说什么……”
尤嫒冷冷撇开她的手,慢慢地,坚定地走到彭茴身边。
“不回娘家在这当佣人被你们呼来喝去吗,年夜饭是我妈做,初二来人拜年我妈还得做两顿饭,等你们吃好喝好了要收拾桌子洗碗,接着还得端茶倒水伺候你们炸鸡、斗牛、打麻将……她是嫁过来做媳妇,又不是被卖过来当牛做马。”
奶奶满脸不可置信,尤振江瞪着眼仿佛要把女儿盯出窟窿,一众相亲相爱的亲戚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彭茴抱着尤嫒,泪流满面。
……
灯火通明,烟火绚烂。子孙满堂,天伦之乐。
尤嫒头一次知道外婆家的除夕这么有人情味。
新房还没装修好,今年只是将就在仓库里摆了一桌,就已经很热闹了。
餐桌上的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粉饰太平。
尤嫒戴着口罩在院子里和多多玩球,玩得正痛快大姨夫喝好酒出来了,醉醺醺地拉着她问期末考试成绩,她笑着说考得很好,得到了口头表扬。
大姨夫头顶长了老年斑,苍白的头发稀薄,人瘦得皮包骨,像块干瘪的腐竹。
他从尤嫒手里抢过球,嘴里“嘬嘬嘬”地冲狗逗弄,同时拿着球高举手臂,等到狗发出急不可耐的低吼,他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尤嫒脸上的情绪尽数褪去,然后控制唇角肌肉放松,抿成一条向下微弯的曲线。
多多气得皱鼻子,蹬腿往大姨夫身上扑跳,他原本就烂醉如泥站不稳了,被狗轻轻一扑就仰面摔在了地上。
尤嫒垂下视线,去仓库叫人,担忧地说:“大姨夫喝多摔倒了,我扶不动,快来人去帮他。”
……
大年初一,开门迎吉。
门口空地火红一片,炸满了爆竹纸皮,马路边排着二十多个烟花箱残骸。
尤嫒坐在三轮车上,眼神在可见范围内巡视,忽然她跳下了车——她等的人来了。
一位穿橙色马甲的老奶奶拉着垃圾车蹒跚而来,她是跛脚,在这条街上扫了十年,也就是别人俗称的“扫大街的”。
尤嫒抱拳作揖,喜气洋洋地说:“新年好,新的一年祝您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老奶奶腼腆地笑,回说:“你也新年好。”
她认得这个小孩,经常看她在这家门前玩。
尤嫒从口袋拿出个红包,红包中间有桃心镂空,能看见里面钱币的颜色和数字,她双手递过去:“给您个小红包,麻烦您帮我家扫大门了。”
老奶奶拖着左脚往后退了几步,佝偻地将双手挡在脸前,眼睛盯着地面:“不不,就是该我扫的,整条街都得扫,哪能说麻烦。”
尤嫒止住欲上前的步子,在原地说:“这是我大舅妈交代我的,我们家烟花爆竹放得多,一扫就填满半车了,多耽误您时间啊。”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放完的烟花箱子能拉去卖钱,是我贪你们便宜呢。”
尤嫒不以为然:“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怎么就占便宜了呢。我家今年盖新房,为了庆祝买了很多烟花,要是没您清理我们可就头疼了。”
老奶奶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两只手掌在胸前摩挲。环卫工人通常会将一根布条绑在垃圾车两边木把上,手拉车的同时把布条勒在后脖和肩背,这样会省一些劲,然而长期如此会造成肌肉劳损和颈椎问题——老奶奶动作迟缓僵硬,想来已是疼痛缠身。
尤嫒夹着红包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您就收下吧,大小也算是家里人交给我的任务,您不收我可不好交差。”
老奶奶犹豫不决,但耐不住尤嫒再三请求,到底是收下了五十块钱的红包,并连声道谢说了许多吉祥话,她最后犹疑地说:“小姑娘你的脸……肿成这样要擦药啊。”
尤嫒愣了下,伸手直接摸到了脸颊——她先前嫌闷把口罩摘了。
“谢谢您。”她说。
老奶奶拉开马甲把红包妥帖放好,又对小姑娘笑了笑才从垃圾车上取下自己手工编织的扫把,走到空地最西边里侧开始扫,小姑娘和她说再见,正要进家门,不知看见什么就一个人兴冲冲地跑开了。
“吴小白!”尤嫒遥遥地挥手,“新年快乐呀!”
吴小白拎着篮子从巷子里走出来,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就慌了神,撒腿迎着她跑近,还没站稳就问:“谁打你了?”
尤嫒耸了下肩,无所谓地说:“我爸打的喽。”
她爸也会打她……
吴小白丢了篮子,凝眉观察她的伤口,手举起想要触碰,几秒后却又放下垂在身侧。
“去医院没有。”他哑声问。
“去了村里的卫生院,医生说没事只是有点肿。”
“庸医。”
半边脸肿得像猪头,五个手指印一直从眼尾蜿蜒到下颌,耳边的皮肤隐隐泛着青紫,这能叫没事?
尤嫒勾住他的手指晃了晃,俏皮地冲他笑:“真没事,我妈买了药膏,多涂几遍就好了,已经不疼了。”
瞳孔中的女孩热烈鲜活,吴小白却感到心中一片荒芜。无力,又嘲讽。她一个受伤的人居然反过来安慰他。
“你是要去买菜吗。”
“嗯。”吴小白捡起篮子挎在臂弯。
“今天菜场有人卖菜吗?”尤嫒怀疑地说。
“有,不同的人在过不同的年。”
“……人各有命。”
朝阳升起,尤嫒陪他迎着阳光往前走了一段路。
“尤嫒。”吴小白叫她,第一次直接叫了大名。
尤嫒心一紧,下意识站好,视线沿着他的胸口上移,最终落在眼睛。
那是一双坚韧的、燃烧着的眼睛。
“等长大了,如果你想离开平诚,我可以带你走。”吴小白看着她说。
尤嫒心间松懈,没太当真,却也正色回应他:“好啊,到时候我会带着妈妈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