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站在天涯关下,城头那么高,也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姬策肃立的影子和发白的脸,再有,就是训手下副将的声音相当鲜明。天上飘着小清雪,掩埋了城关下未来得及收敛的尸首。
城楼上仍飘动着玄色大纛,绣着“姬”字的旗帜被朔风扯得猎猎作响,好像垂死的野龙在空中翻飞。
陆寻英伸手将战袍上的雪掸了掸,转头顾盼向姬暮野,眉头深锁,“咱们这位姬参军看着可不像没事的样子。”姬暮野没接话,他走得更快了些,腰间匕首和长刀相碰,节奏越来越急。
等他们从城楼边上冒头,姬策背对着他们,站在雉碟堆前,身上让小雪盖了薄薄的一层,贴身短甲上全沾着冷白的霜气。
陆寻英没立刻上去,却眯眼打量着他握剑的姿势——姬策的手死死扣着吞扣,好像要把那不大点的兽头捏碎。他听见脚步就回转身来,陆寻英分明看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只有眼底有一抹不正常的红,好像北地三月桃花,揉碎了抹在将死之人的颧骨上。
“你们来干什么?”陆寻英没及说话,姬策的眼刀先到了,“余林城不要了?”他没好气地说,好像面前两人干了什么坏事。
陆寻英不吃他这一套,往他身边凑了几步,好像不经心地,“听说平野哥中了箭伤?假的么?”
姬策的手在刀鞘上又紧了紧,他冷笑一声,好像牵动了哪里,喉结在紧绷的颈项间滑动,“消息倒勤……你要闲的慌,把新砌的城墙砖搬了。”
陆寻英短促地轻笑一声,“闹,我这个身子哪里搬的了砖。你这个身子怕也不成。”他敢说这个话,因为分明看见,他扶在墙垛上的手正在发抖,鲜血从袖子底下慢慢洇开一片深色。
他就顺理成章抢上几步,抓住了姬策的腕甲,指腹触到滚烫的皮肤,而后,浓烈的金疮药味儿。
他压低声音,拇指按在对方的脉门上,“别装,到时候给附佘人看了去,当心她们追着你这颗摇摇欲坠的脑袋砍。”
姬策的脸色变了,他抬手要甩开陆寻英转身,姬暮野从后面逼上一步,刀柄顶住他后腰。姬策难以置信地叫道,“你到底跟谁一伙的!”
姬暮野八风不动,而且也不回话——他向来不擅长劝慰和说服人,更何况是姬策。陆寻英看他看得更清楚,冷汗顺着他鬓角滑下来,落进衣领里,将那里也打湿一圈。
“我姬策轮不到你陆家人操心!”谋士恼羞成怒地挥开陆寻英的手,自己走了没几步,踉跄着扶住弩床。陆寻英给姬暮野一使眼色,后者的佩刀铿然而出,带鞘的刀身往姬策膝弯一横,
“策哥,得罪了。”
他没出力,姬策自己就已经脱力到站不住了,陆寻英趁机架起姬策左臂,却发现他几乎没法自行站立,非得靠自己的力量才成。
“你们……!”喉间灌进冷风,呛住了姬策的咒骂,他身上的薄甲随着咳嗽不停颤动。姬暮野半拖半抱着他走下马道,陆寻英就跟在后头,靴底碾过结冰的血泊。
所有士兵都在交换眼神,城墙上夯土簌簌地落下来,附佘大营升起的狼烟在铅云下翻滚。
陆寻英和姬暮野置若罔闻,一路把这位固执的策士带进城楼里,按陆寻英的意思,应该直接把人请回屋子里躺着,不过姬暮野对这位表哥的体质相当有了解,他抿着嘴跟陆寻英一摇头。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眉来眼去的。”姬策先不满了。陆寻英赶紧在他胳膊上安抚地拍拍,“问他话呢,平野哥少说两句,看伤口裂开了。”
“你伤口才裂开了,我好好的。”姬策嘴比人硬,被姬暮野好歹弄进帐中,又开始不闲着地抱怨城上事多,陆寻英瞎操心,屋里的炭盆烧得太旺。
陆寻英亲手去堵他的嘴,又把他的护身皮甲扯开,羊毛内衬上已经被血洇了一大块,且血色发黑。姬策仰躺在胡床上,不出声了。
陆寻英转头去求助姬暮野,那人几步走上来,俩人配合把姬策扒得只剩下贴身里衣,默契得把姬策气得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
冷铁色的贴身胸甲卸下来扔在角落,等撕到底,中衣已经被血污板结,跟绷带结成一块。见此情景,陆寻英都收了开玩笑的模样,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姬策不搭理他,姬暮野径自让人传军医来,两个军医才用铜剪绞开他身上的绷带。
“姬策!”陆寻英头回连名带姓地喊,“你找死吗!”
姬策似乎头疼地按住额角,“闭嘴。吵死了。”窗外北风一时紧起,呼啸着连门吹开,将炭盆都扑灭一半。姬策的脸色也苍白如雪。几个军医急忙乱着叫人关门生火。
剜伤口的时候姬策忍着没出一声,还是陆寻英看出不对来,想上去,被姬策一把挥开。
陆寻英哼了一声,“硬骨头。”他推了姬暮野一把,“你去给他掰开。”
姬暮野对这个表兄向来头疼,陆寻英恰好贴心地替他做了这个坏人,他顺理成章忽视姬策要杀人的眼神走上去,用手摁开了他的牙关。
那两片薄唇血肉模糊。姬暮野一言不发,任他怎么挣扎也不肯放开他。倒是陆寻英看医官都在忙碌,走过去给姬策绞了块热巾。姬策彻底泄了气,冷汗从额角水一样淌下来。
“还逞强么?”陆寻英笑眯眯地问,他用热巾给姬策擦头上的汗,而后把自己的双手揩干净了。
姬策不想搭理他,人尴尬的时候往往会故意转移话题,“我送到余林城的毒,你们验出来了吗?”
陆寻英摇头,“那箭头老师叫好些人去验了,只是没头绪。”
“我手底下医官当时说,怕不是北地毒药,附佘也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所以……我就送去了关中?”
“关中?”陆寻英来了兴趣,“你在关中还有认识的人?”
“关中淮氏兄妹。”姬策点头,“越川帮我们搭上的线,淮氏的哥哥跟越川同在禁军为将。”
“哦?现在也在么?”陆寻英颇有些讶异地挑挑眉头。
“那倒不在,越川前脚刚走,关中后脚出了百子山叛乱的事,淮兵部上书说一个人支应不过来,把儿子巴巴地又要回去。”
陆寻英当时正在天涯关赶路,这些事情当然是他不知道的,他听见了,却颇有深意地扬了扬唇角,“这百子山叛乱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辗转又托请了他妹妹,我派人收拢了所有带这样毒的箭头,都送去关中给淮瑶验,刚回的信说,是叫‘青蜉蝣’。”
姬策语速又轻又快,冷汗顺着脖颈流,眼睛却被疼痛和高热折磨得发亮,“此物北地、附佘、关中都不产,细作回报,附佘的精骑营里却大范围地装备了这东西。”
说到这里,姬策故意地顿了一下,看陆寻英和姬暮野脸上的凝重表情。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药汤冒泡的咕嘟声,老军医的手悬在半空,银刀尖端的腐肉啪嗒掉进陶罐了。陆寻英将那块热巾递给老人,重新拧干的热巾冒着白气,敷上伤口时激得姬策浑身发颤。
他恶狠狠咬牙接着说下去,现在不知是在分散自己的注意还是姬陆二人的注意了。
“我就派了几个人,又去纳利尔部商道常走的渡海关,果然截着了。”
“有原物么?”陆寻英忽然问。
“有。”烫掉了腐肉,裹好了伤口,姬策又起身去穿衣服了,他扬手往后一指,“整整三箱的‘青蜉蝣’,就在城里我屋头放着,说来也怪,这东西火烧不燃,水淹不腐,军中所用倒是绝佳的毒物。”
陆寻英侧脸瞧着他脸色发青,打量是冷了,提过火钳去拨弄炭盆,火星子溅到地上,在他眼睛里燃亮,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既然北地、附佘和关中都找不着,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他把火钳子搁在一边,自顾坐到桌边,取出块墨,用热水化了点,开始提笔。
“你要找谁?”姬策问道。
陆寻英写信的时候头也不抬,“京中的许华严,此人是我旧识,如今官至尚书,我总想着,这种稀罕物该让他开开眼,给咱们也参详参详。”
“你怀疑……?”姬策的喘息忽然急促起来,陆寻英回头瞥了他一眼,“我什么也没说。”
门外战马忽然嘶鸣,紧接着是铁甲碰撞的哗响,寒风又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将陆寻英面前的油灯噗就吹灭了。
传令兵跌进来,刀鞘上带着冰碴,像是用这把刀当的拐杖强行涉过结冰的护城河,刀鞘和刃口冻在一起,几乎拔不出来,进了屋里才化水一滴滴掉在地上。
“世女……小鹰山……”他扑倒在地上,嘴唇裂出血口,喉结上下急促滚动,像吞了滚烫的石头。
陆寻英的笔尖在信纸上洇出个墨团,他抓紧了笔,用这个动作遏制手臂的剧烈震颤。
“说。”
那斥候还没能把气喘匀,但也足够听清楚后半句了,“独自冲阵……附佘人的东营旗倒了三面……”
“胡闹!”姬策挣扎着要起身,“她把自己当东华公子?!”
陆寻英盯着纸,唇角有一点笑容,“东华公子二十七岁逐越过江,封赏万乘,她上月刚过二十八岁的生辰。”
“别逐越过江了,到时候被人包了打围,看她性命如何?”姬策这话说的是埋怨,可是人却下地了抓起胸甲往身上套,锁甲环卡住了刚包好的绷带,他一面气急败坏地拽一面抱怨,
“刚才就不该在城头……”
“不该让士卒看见主帅被架下城墙?”陆寻英截住话头,将那封被墨糊掉的信扔了。
“你躺着,我去。”
“去什么去。”一直没说话的姬暮野忽然出声,他站起身来,城楼房间逼仄,他起身后脑袋几乎碰着房顶。
他用眼神示意老军医按住姬策,又把陆寻英的佩剑抽了横在他膝头,“你俩都别动,我去。”他说得轻描淡写,而且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说罢就自己挑帘子出去,暮色里,附佘大营连营举火,战鼓烽烟染红了半边天。
“等等——!”陆寻英握住自己的佩剑起身,“我跟你去。平野哥留在这歇着。”
姬暮野回头深深看着他。
陆寻英面色从容,“不上战场,我要出城看着你,也帮你压阵。”
姬策脸色都青了,“……你俩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