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也不会想到,苦等了十八个春秋,换来了他一句早成陌路。
明朝末年,当北方边境的狼烟逆着吹雪冲天而上,江南一片歌舞地仍旧朝歌夜弦。秦淮河畔,好似从古至今都在上演着离合悲欢。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谁能在千百年后的史册书丹中寻到名姓一双?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掀起的黄沙,将累累白骨掩埋,连同不敢忘却的爱恨情仇一起长眠。即使是美玉,也深埋黄泉无人识。
都说人生来命运早就注定好了。沈如玉独倚着阅江楼,看着滔滔江水奔流而去。也许每个风尘女子,或多或少都会幻想着一场金风玉露的相逢。可是,有些人相逢了,却误一生。
沈如玉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是在那众贤云集的明月楼。那个少年原本只是那场宴会的平平之辈,出身寒门,也不被尊为上宾,人海里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但他桀骜的性情,在这年轻一辈中又显得锋芒毕露。主人邀客白玉杯,珍馐弃唾流光碎。如此奢靡,有时候,喧腾就是短命的别名。
他独坐席末,也无人找他饮酒,他拍案而起,少年豪气在这一刻展示无遗。在众人目瞪时,他走上前向主人敬酒。席旁坐者,无不捧腹大笑他不识天高地厚,一顽童敢在此喧哗。他随即用王勃少年作滕王序、甘罗十七拜秦上卿来反驳。众人哑然,主人却笑问:“斗酒十千,小儿可敢一饮乎?”他连饮三杯,再一甩袖,取来一旁的笔墨,挥毫写下:“我本当朝谪仙人,三杯入肠吐千言。虽无金龟换盏处,且将诗债还酒钱。”
那一日,他可谓风光无限、名声鹊起。会后多人延请其家,但少年丝毫不理会,却无意的一个回眸,撞见窗前正漱月鸣筝的沈如玉。也是那一日,他的名字——孙亦非,像一颗朱砂痣一般,永远烙在沈如玉的心头。
秦淮河畔,明月楼前,不知是谁弦歌轻拨,撩动豆蔻枝头的花。此后,孙亦非时常来这明月楼,只一人独坐,浅斟几杯,听楼上如玉的琴声,听弦外无尽的心事。从此,笔下风月渐浓,往来鱼雁频寄。
江南总是留不住春的。春天已渐行渐远,但有比春更让人喜悦的东西涌上心头。在烟波迷茫的桃叶渡口,清早便有一画舫停泊,原是孙公子邀请如玉姑娘共游秦淮。等待总是那样漫长,然而岁月又值得等待。在桃花深处,有一位佳人分花拂柳而来,携着她最美好的年华,从一则爱情的小令里,她走来。
双桨东风争欲度,船头齐插碧桃花。窄窄的一叶舟,行在翠微清波中。它承载的不仅是满船的芬芳,更是情深的誓言。绿柳在空中伸展着绿意,落入人的眼睛里,伴着清风虫鸣,再生出些观云赋诗的意趣。微风拂在沈如玉的脸上,未到夏,却也热的红了脸。在那个没有胭脂俗粉的年代,一位女子的脸红就胜过一大段告白。他们泛过红尘,漫过春水,在爱的川流中不曾后悔。
可惜那史册下笔太狠,如此小舟怎经得起这般风雨。终究,在这平静的水面,泛起了圈圈涟漪。
仲夏过半,孙亦非准备启程赴京参加科举。那个陌上少年,已是玉树临风。沈如玉散尽家财,为他添置行囊。离别之日,熟悉的渡口,泊船小憩,棹歌声止。忽而闻见远方悠悠琴声,伴着清丽的歌。孙亦非说,十里桃花,千尺潭水,万字酒家,也不及岸上送别的人。山山水水,隐隐迢迢,鸿雁长飞光不度,恍惚间又是谁人泪湿了衣衫。前方是江阔云低,身后是粉面颦眉。他留书一封,写十里红妆不负卿。可如玉说,满目流光君自归,莫教春色有差迟。这块汉白玉,跟了她十八年,如今赠与良人,盼日后人海,凭此相认。
在孙亦非走后,沈如玉闭门谢客,从此,她的门,只为他一人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磨过去,却始终没有等到来自京城的消息。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舟。那张琴已许久没有碰过了,弦上早已落满了经年的灰尘,倒是那酒壶空了许多。
比不上金陵柳如是和牧斋爱得那样轰轰烈烈,沈如玉的情倒像是秦淮河水那样平静。她等啊等啊,像王宝钏苦等寒窑十八年一般,等到桃花落,等到皎月破,等到满鬓青丝已成雪,明眸里再映不出昔日容颜。终于,一纸书信寄来,却只有十四个字:“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
早在十年前,孙亦非已高中状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这般繁华面前,他早已忘了曾经的誓言,娶了一位将军家的小姐,陈晓为妻。是啊,在这样的时代,没有什么比荣华富贵、一世安稳来得更重要了。那些情啊、爱啊,不过是戏文中的旖旎罢了。你看这世间千百年来,不也只出了一对梁祝化蝶吗?
沈如玉从金陵,不远千里来到京城,站在偌大的将军府前,竟然感到手足无措。忽然,门开了,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孙亦非和陈晓一对璧人走了出来。他还是原来的模样,看来这些年他是过得很好,身边也有了佳人。只是腰间还挂着当年离别时相赠的汉白玉,流苏早已换成新的,但玉却在岁月流逝中更加刺痛沈如玉的眼。当孙亦非看见沈如玉被岁月摩挲过的脸,竟愣在原地,满目羞愧。陈小姐看到郎君的窘迫,便上前询问。可孙亦非只道并不认识眼前女子。
“呵,”沈如玉笑道,“孙公子好记性,司马相如尚且知返,可你呢?既然已经忘了,那为什么还要留着这块玉?”
孙亦非冷漠地取下玉佩,随手扔在沈如玉的脚边。当的一声,完美的一块白玉上留下了一道清脆的裂痕。然后,孙亦非转过脸去,不敢再看沈如玉一眼。陈小姐邀请沈如玉到府上一叙,沈如玉无言,只是缓缓拾起脚边的玉佩,可碎了一地的心,怎么也拾不起来了。
沈如玉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步回客栈的,只记得那天下起了大雨,雨水冰凉地打在脸上,从眼角滑落,是那样滚烫。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想起你还是会下起雨。
春光又至,沈如玉折柳一枝插在渡口。昔日依依君记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一首旧曲,惊起一滩飞鸟,只是曲中人远隔千里万里。那绿柳深处的几点桃花,让人惊艳的桥段,又催生了几重相思。
江南雕花的乌篷船还在水面上往来不息,晚风轻拂,摇晃着渔歌。沈如玉独坐阅江楼上,轻轻打开泛黄的纸笺,上面是孙亦非当年给她写的诗句。如今趁着七分春意、三两微醺、一抹红晕,再趁着春色难关,月敲银瓶,含情脉脉地吟来,心里仍旧满是清甜,只是眼泪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受人控制。经年辗转,沈如玉早就不怨不恨了。其实沈如玉从未恨过他,她只恨时光太残酷了。不过她一开始所求的,不就是郎君平安喜乐吗?至于自己,一个风尘女子,有谁在乎呢?
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
玉楼一跃红颜逝,只余长江照月明。也许碧波洗去沈如玉的尘世铅华,她仍旧是那一块美玉无瑕。于是,又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在烟波中消散。
多年后,满清的铁骑踏碎这万里山河,孙亦非携家室逃往江南。在收拾旧物时,忽然发现如玉写给他的信,十八年,几百封,可他就只回了一封诀别书。孙亦非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些书信,不敢再看,怕听取了他年词笔。在秦淮河畔,再也不见当年等待的人。明月楼在姮娥去,碧波空留明月辉。如今孙亦非独坐明月楼的轩窗前,楼上再无人将旧曲轻和。今生已休,若有缘,来世再重结今世愿。只是不知道江底的魂啊,是否还执念于当年的红嫁衣还差一针。
战火不久烧到江南,路上皆是流离失所的人们。管你曾经大富大贵,落魄后还不如一只犬狗。一位饥肠辘辘的行人靠在路边的树下,忽然发觉树下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挖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白玉,可惜上面有一道明显的裂痕。行人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把这块玉扔了。在这样兵荒马乱的乱世中,再价值连城的美玉,也不如一饭一蔬更让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