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薛府。
“二叔,没想到你这么惬意啊。”
薛子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时,薛健正倚靠在摇椅上看着账本,身侧放着一张小桌,上头温着茶水、摆着水果。
冬日里极其罕见的水果在小桌上装了满满一盘,红彤彤的果子上还留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显得格外诱人。
薛健缓缓从摇椅上坐直身子,将手中的账本合上放在一旁:“哟,稀客啊,侄儿今日来不会又是为了掌家印鉴之事吧?”
薛子翛出乎薛健的意料之外,她摇摇头,面色凝重:“非也,侄儿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与二叔商量。”她停顿了片刻,回头看着从屋檐上蜿蜒而下的水流,担忧道,“二叔,这雨已经下了快两月了,怕是再过不久京城就要乱了。”
薛健毫不在意地端起温在小火炉上的茶汤,轻轻吹去漂浮的茶沫,在氤氲的热气中抬眸挑眉看着薛子翛:“哦?所以呢?”
薛子翛的手指无意识搓磨着袖口的花纹:“二叔,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前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她顿了顿,吸了口气,“我希望薛府能出面对灾情做出一些善举。薛家身为京城首富之家,理应当仁不让。”
薛健悠悠喝了一口茶,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薛子翛:“侄儿啊,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灾情之事自有上头的人担忧,我们不过是升斗小民罢了。更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想必你也清楚,我们何必做这个出头鸟呢?”
薛子翛对此毫不意外,她在薛健身旁坐下,拎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透过杯盏,热气将她冰凉的手逐渐变得温热。
“二叔,这雨连下了两个月还丝毫不见减弱的迹象,今年的春耕势必会受到影响,陛下多少会减轻一些税负。国库本就不够丰盈,眼下既要出钱赈灾又要减少税收,难保大人们不会把主意打到各地官绅身上。
与其等陛下降下旨意,所有人都不得不做时,还不如我们首当其冲自发出力,还能在大人们眼前卖个好不是?
如此一来,从长远考虑,利大于弊。”
薛健把玩着腕间的佛珠串,垂眸不语,似在思索薛子翛的话语。
薛子翛看着薛健有些心动,却又不愿下决定的样子,又添了一把火:“二叔,在此间事了之前,侄儿不会再争什么。毕竟,我们同为薛家子弟,只有薛家好,我们才能好。”
薛健双手放在膝头,直起上半身凑近薛子翛:“看来侄儿是非做这件事不可了?”
薛子翛目光坚毅,颔首道:“非做不可。”
薛健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你说得对,与其后期被动,不如现在主动,还能在上头面前卖个好。如此就让你大哥、二哥和你一起去吧。”薛健扬起头,朝着门外招呼道,“薛峰,进来。”
话音落下,门外走进一个中年男子,躬身抱拳,恭恭敬敬开口:“见过主子,三公子。”
薛健随意摆摆手:“薛峰,你去清点一些粮食布匹棉花之类,随时准备应对后续的灾情。”说话间,薛健眼神飘忽,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薛峰眨了眨眼,心下了然。
待他退去,薛健笑道:“侄儿,不知可满意否?”
薛子翛笑而不语,起身作了个揖:“二叔心善,见不到黎民受苦,侄儿深感佩服。如此,侄儿就先退下了。”
回首,转身。薛子翛的笑容即刻垮了下来。
二叔,我知你心中定另有打算,端看你我谁人棋高一着。
薛健看着薛子翛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动,方才的笑容变得满是嘲弄:“好侄儿,既然你说不与我争,那便永远都别争了吧。”
此刻,两人一个在屋外身披晨光,一个在屋里隐入暗处,一明一暗,画面割裂。
※※※
薛子翛一身短打,挽着袖子,正在帮着一同修缮宅子中破损的各处。
这处宅子早已荒废,年久失修,有几处屋檐瓦片都已缺失,倾盆大雨从房顶倾泻而下,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
薛子翛披着蓑衣,正和云水、暮山一道修缮着其中一处。
裴钰来的时候,看见得就是这样一番光景。俊秀的少年郎穿着简朴的衣服,冒着大雨蹲在房檐上,与身侧两人一同重新覆盖瓦片,并进行加固,只为加快动作,尽早将房檐修整好。
大雨之下,蓑衣根本遮不住多少雨,不过聊胜于无罢了。她的头发和衣服早已湿透,满脸的雨水遮挡了她的视线,薛子翛想也不想抬起手用衣袖随意地抹去,又专心投入为宅子添砖加瓦的事业中。
“少夫人?”泠雨的声音唤醒了裴钰的神志,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回过神。
“走吧,我们也去帮忙。”裴钰抬脚往粥棚走去,接过正在分粥人手上的大勺,挽起袖子,在锅子里搅拌了几下,盛起一勺放进眼前人举着的碗里。
在他的搅拌下,沉在锅底的米粒浮了起来,与上方的米汤一同,倒进了碗中。
不多时,白姿姿也来了,身后跟着数名家丁,每人手中都抱着一个大包裹,外头裹着防水的油布。
几人走到廊下空地,将包裹打开,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件件大大小小的棉衣。白姿姿一招手,家丁抱起棉衣向众人分发。
顿时解决了方才几人合盖一条棉被的情形。
钦差大人见状,连连点头,万分感叹:“好好好,这般官民一心,何愁不能渡过这次灾情!”说话间,他的眼眶湿润了几分,看向每一个正在尽认真做事的人,像是想要努力将每一张面孔都记在心里。
一切都在稳步进行,细细看去,薛子炀和薛子清早已不知所踪,却也无人在意。
转眼间,半月时间转瞬即逝。
一日,薛健突发奇想,在薛峰的陪伴下,坐着马车去了那间用来安置灾民的宅子。
随着马车停下,薛峰撑起伞候在车下。薛健扶着他的手下了车,拂了拂衣袖,背着双手走了进去。
入目所见,整个宅子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原先半掉不掉的牌匾已经重新挂了上去,大门擦得干干净净。随着薛健往宅子里走去,他看到院中的杂草蛛网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修建得整整齐齐的灌木,就像是这些灾民一样,有着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只要有一丝阳光,都不会放弃。
再往里去,薛健印象中曾经好几个甚至都已经没有了门的房间,可眼下一扇扇都好好地装在门框上,尽职尽责的为人遮风挡雨。
灾民中的青壮年经过这半月休整已经恢复了精神,他们穿着新棉衣,和赈灾的钦差大人带来的官兵们、薛府来帮忙的家丁们一起,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二叔?今天你怎么来了?”忙到一半的薛子翛隔着老远看见了薛健,小跑到他身边问道。
薛健抚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二叔来看看侄儿将事情处理得如何。”
薛子翛侧过身子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微微弯腰笑着道:“那侄儿带二叔一看便知。”
薛子翛带着薛健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向他介绍所见的情形。一路上,几乎每个灾民都在见到薛子翛时,向他俯身行礼。
这一行径,却让薛健有些不舒服,他皱着眉头,笑不出来。
令是我下的,钱是我出的,我才是你们的恩人!
走到最里边,薛子翛带着薛健去拜见了钦差大人。薛健一改方才的不悦,跪在地上恭敬行了一个稽首礼,抬起头来时,扯着一个讨好的笑:“草民愚钝,愿为大人分忧。”
钦差大人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抚着自己的胡子:“薛员外快快请起,薛家大义,在这紧要关头挺身而出,为我等减轻了不少负担。你放心,等事了后,本官必将薛府上下的付出一五一十禀告圣上,予以嘉奖。”
薛健眼睛一亮:“这都是草民应该做得,应该做得。”
薛子翛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薛健这般谄媚的模样,心中冷笑一声。
钦差大人留薛健喝了一杯茶,却见薛健丝毫没有想要离开的打算,不由有些不悦。正当他打算说些什么时,薛子翛忽然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弯腰拱手:
“大人,草民还要去巡视,若是无事就先退下了。”
钦差大人满意地点点头:“好,那你先去忙吧。此次事宜就由你全权负责,可千万不要出乱子,等事了之后本官定会向圣上请旨,重赏你。”
薛子翛一脸惶恐:“大人,这是我薛家分内之事。薛家以商贾起家,承蒙百姓信任,才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攒下这份家业。正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眼下我们能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自然当仁不让!”
待叔侄二人退出屋子,只听见从屋里传来大人的笑声:“哈哈哈,好好好!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啊!”
薛健不语,甩开薛子翛的手,大步流星往正堂走去。
“老爷。”正在分发衣物的家丁拱手道。
“你下去吧,这里我来。”薛健有些嫌弃地看着堆在地上的衣物,皱着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