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
段聿风做完笔录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走出警局,深深叹了口气。
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活了二十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警局,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段聿风低下头,身上穿着的工服早已沾染斑驳的血迹,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在衣料表面结成硬痂。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那气味像是梅雨过后遇到的死老鼠,黏腻地攀附在他的每一次呼吸间。
段聿风忍不住蹙起眉,他有点嫌弃自己了。
“又见面了呢,好巧啊。”
一道对他来说不算熟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段聿风抬起头,心里不自觉涌上一股烦躁,“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旎微笑着继续骚扰对方:“不干什么啊,就想看看我卜的卦有没有错,现在看来好像是没有的。”
段聿风:“你以为我会信你?”
哪怕到了现在,段聿风还是不相信温旎口中的‘卦象’。
太可笑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宣扬封建迷信?
温旎表示理解:“不,我没打算让你信我。”
段聿风狐疑地瞧着温旎:“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温旎:“见证。”
什么言语都比不上眼见为实来的更快,她这一路跟着段聿风,只是想见证一下他今天会倒霉到什么程度。
一旁的段晚霁听得云里雾里的。
什么卦象?什么见证?他们要做什么?
段聿风竟然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他冷冷吐出两个字:“神经。”
说完,抬腿就走。
对方步伐迈的很快,像是身后追着洪水猛兽,逃命般的离开了这里。
看的出来,对方就差把不待见三字写在了脸上。
温旎面露平淡地注视着远处离去的背影,对于段聿风这一举动,她并未感觉到冒犯,甚至有一丝久违的愉悦。
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会怕她。
她近乎贪婪地品味着,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作为大降灵师的她,无论去到哪儿都会有不断的阿谀与奉承,即便是最英勇的战士也会在她的目光下战栗。
在A世界,那个属于她的世界里,秩序早已崩坏,人与鬼共生共存,界限模糊不清。
那里类似末日,又不像末日。
降灵师、捉鬼师、走阴人——无数曾隐于市井当中,未听过的职业如同春笋般冒了出来。
他们团结一气,想要对抗鬼物。
但鬼物太庞大了。
即便被打败,也只是被重新封印进鬼城当中,只要鬼王继续存在,他们便不死不灭,无法真正消失。
人类在恐惧与绝望中,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将她供上神坛,将数不清的重担,一股脑地压在她的身上。
那个世界她的确很厉害,但温旎也很久没有感受过,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候了。
温旎低下头,凝视空荡荡的手腕。
这双手,曾经一手缠绕着乌木佛珠,一手系着道家红绳。
了念那个老和尚总说,她杀孽太重,佛珠压不住她满身的戾气,说她要是再造恶果,定然会被反噬。
但她却不以为然。
看,她现在不还好好的活着么?
那些曾经的不堪,都被留在了另一个世界。
“温温温……阿姨。”段晚霁战战兢兢地说着,“大哥他、他他不是故意的。”
好好的小姑娘,硬生生被温旎吓成了结巴。
但这也不能怪段晚霁,她原本就胆子小,没有安全感,这次跟着温旎出来已经用光了她积攒好久的勇气。
偏偏又碰上没礼貌的哥哥,这么对他们新上任的监护人。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大着胆子,为自己的哥哥说着好话。
毕竟,要是监护人一生气将栖园卖了跑路了,把尚未拥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她们全部丢下……要是发生这种事情,她这个没脑子想当然、完全不在乎弟弟妹妹死活的哥哥,是绝对不会管的。
段晚霁眼眸一沉。
漆黑的瞳仁里飞快掠过一丝厌恶,但她掩藏的极好,转瞬即逝。
“请、请别怪他。”
她仍然小声的为对方求着情。
温旎收回视线:“我没有生气哦。”
这点小事还并不值得她生气,而且她的确感到了愉悦。
“接下来陪我去另一个地方吧。”
段晚霁不解询问:“哪里?”
“医院!”
-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穿着便装的警察站在病床前,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摩挲笔记本边缘。
这是焦躁的表现。
路昭野忍不住深呼吸了下,平复内心这股情绪。
另一位警察同伴说道:“主治医生说病人的昏迷很难预估准确时间,可能几小时,也可能更久。”
他看了眼路昭野的表情,补充道:"不过医生说生命体征稳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路队,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话还没说完,这位警署里最年轻的正科级队长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病人跟我们手头那起失踪案息息相关,总部那边跟催命似的,失踪者家属天天蹲在警局大厅哭……"路昭野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低低骂了声‘艹’,"他娘的,要是让老子逮住那畜生,我非得——"
“嘘嘘嘘。”一旁的年轻警员立即阻止道:“路队路队,小心让局长听见,这个月他已经叮嘱我八百次让你注意措辞和言行了!”
他苦巴巴的:“局长还说,你再在公共场合爆脏话,就扣我奖金!”
“那你让他亲自来盯着我——”
连着三天没合眼,路昭野的眼底布满血丝,浑身充斥着躁意,说话的语气也比较冲。
他揉了揉乱七八糟的头发,对着年轻警员说道:“让我们的人守在门外,一旦他醒来,立即通知我。”
……
“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陈少零的病房吗?”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讨论。
路昭野给了年轻警员一个眼神,随后回头,视线下意识由上自下审视对方,“你是谁?”
“我叫温旎,是他的朋友。”温旎踏入病房,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轻轻叹息:“前两天听说他失踪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事实上有关失踪的信息,还是她刚才在门口听到的。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病房里的刑警队长。
他看起来很年轻,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黑色老头衫、工装裤,乱糟糟的头发扬成一团,眼下泛着浅浅的乌青。
要不是温旎刚刚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定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不加修饰的男人,会是刑侦支队的队长。
“听说?”路昭野的眼神忽然警惕,“你知道他失踪?”
温旎犹豫了下,轻轻点头:“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报案?”
温旎立即露出戒备的眼神,犹豫道:“你是?”
路昭野亮出自己的警官证:“市北区刑侦支队队长,路昭野。现在能说说什么情况了吧。”
“警察先生,事实上我们的关系并不好,说是朋友……其实我们只是一起打工认识的人。”温旎的眼神诚恳,又带着些许遗憾,“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路昭野下意识用上了审犯人的语气:“那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医院的?”
温旎坦然道:“今天正好轮到我外出送单,路过五四广场时听到有人喊‘抢劫’,我这才发现抢劫的人是他。原本我想过去问问他这几天为什么不来上班,但当时他已经晕倒了。”
路昭野又问:“你们在哪里打工?”
温旎:“SSS协会。”
路昭野给了年轻警员一个眼神,偏过头小声叮嘱:“去查查。”
“好的。”
温旎装作没有看见这两人的窃窃私语。
她既然敢说出公司名字,就代表她不怕对方查。毕竟有系统的存在,它会把公司的一切都合理化。
注册手续、成立时间、融资情况……都由系统搞定。
现在唯一有问题的是,任务没完成,她没办法获取公司地基,以及基础设施。
看来还是得尽早招募了。
"医生说他什么时候能醒?"温旎抬起眼,声音软得像细雨,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朋友。
路昭野言简意赅:“短则几个小时,长则更久。”
温旎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刚才出去联系同事,查找公司的警员回来了,他走到路昭野身边,小声道:“队长,的确有这个公司,就是地理位置比较偏。”
路昭野应了一声,看向温旎的眼神里减少了几分警惕。
“抱歉,职业习惯。”他对温旎简单道了声歉。
温旎摇头:“没关系的,职责所在嘛。”
话音落地,突然响起了三道敲门声。
“咚咚咚——”
“请问,这里是陈少零的病房吗?”
病房门口,站着一位年轻人。
他穿着简单的衣服,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搭在肩头,黑色鸭舌帽压得极低,帽檐下只露出一截流畅的下颌。
“你是谁?”
年轻人咧嘴一笑,“我?我是他的朋友。”
“听说他住院了,过来探望探望他。”
路昭野:“……”
温旎:“……”
这话好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