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山回自己的住处,完全红透了脸。才坐定,银屏就笑意盈盈地带着两个人过来,朝左边偏头:“郎君今日辛苦了,县主知道您爱典籍,这是特意为您寻来的。”
左边的小丫头捧了书上来,乱山翻了两页,发现是前朝大儒的手札。他接过书,不卑不亢,并不过多感激的样子:“有劳。”
“这位是县主拨来伺候您的小厮,做事细致,面面俱到,您叫他兰君便是。”
银屏示意右边的少年上前,笑道:“奴婢这就退下了。”
乱山目送她出门,收回目光翻开书来看,全然像忘了兰君这个人。
大儒学富五车,字字珠玑,他沉浸其中,如饥似渴地吸取其中的学识,看得入迷了,深深随着大儒所想而行。或畅游林间,或随着车马奔波体验民生,他仿佛大儒身后的一抹影子,看他于细微处为民生立命,心中动荡。一番阅读下来,他竟如游历一场,连唇舌也微微发干,盯着书一手持卷,另一手就要倒茶。
却有人先他一步。兰君揣度着,半躬着身子递茶在他手边:“郎君请用。”
乱山并不理会,读完这一页才淡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并不多做打量,只在心里冷笑。
兰君年纪不大,十四五岁的小少年,雪白稚气的脸颊上还带着些肉感的弧度,眉目绮丽,身段纤细,活脱脱似个扮了男装的女郎。一双眼睛娇且媚,微微一合,眼睫下就透出慵懒的意味。
乱山不喜欢他。他不欲去思考这样没有由来的敌意出自何处,对兰君递过来的茶置之不理,自闲适看书,就让兰君恭敬地候在那。
等到那茶都凉透了,他才翻手将冷茶一倒,面无表情道:“再满一杯。”
这样下马威一样的小事在一刻钟之后就传到了摇光的耳朵里。银屏为她捏腿,好奇地问:“县主,这位郎君是否太过桀骜了些?再怎么说那也是您亲点的人。”
她其实想说的并不止于此,那兰君之前可是颇得摇光喜爱,到什么程度呢?就算夏日里要吃冰湃的荔枝鲜,都用不着小心翼翼地提。
可如今这位兰君却乍一见面就在新宠乱山面前栽了跟头,这位新郎君面容如冰雪,性子也是个不好相与的。莫说是对兰君和颜悦色了,只怕是看都不想看见他。
摇光指使空翠轻轻摇动香妃茶,一片两片,一朵两朵,浅草的嫩绿很快被淹没,粉色的花瓣并着碗大的山茶全做了花雨剩下的遗事,烟霞倦倦,水树风闲。空翠着了浅紫色的一身,站在那里分外惹眼。
“不打紧,我还犯不着为了这起子小事去问罪。他愿意磋磨兰君就任他去,我对他的耐心和对他的爱怜一般多。”
摇光走去树下,闭着眼仰头,任由那些山茶砸在她身上脸上。她从脸上拾起一片花瓣,对着穿过树影的柔和日光看,喃喃道:“总归我初见他的时候,可远比在姨母那见到他时要来得早。”
下午的时候摇光进了宫,正遇着圣上在延英殿画画。见她来了,皇帝搁下笔笑着说:“你倒是讨巧,再早些来朕还没歇着,少不得要拘着你一旁去习字。”
摇光拈一枚茶点尝,入口清甜细腻,稍一抿,唇齿间就溢满花果香:“我可念着舅舅,吃过午食就来看您了,您倒好,成日里想着要我做书圣呢。”
圣上嗔怪地看她:“你拿手字可是师承姚太傅,竟没学得他一星半点风骨,亏得朕当时为了请他做你的老师,还给他儿子授了个官职。”
眼见再说下去舅舅又要开始细数这些年她不成器的事迹,摇光赶紧吞下糕点扯开话题:“院中的香妃茶开得比往年好,甥女择了最好的送来给舅舅,盼着御膳房能捣鼓点新花样出来,讨舅舅欢心呢。”
“只怕是你还想借朕的御厨一用吧。”圣上瞪她,细心打理的髭须都要翘起来了。
摇光讨好一笑。
圣上重拾笔,接着刚才断掉的地方继续画,一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山茶,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对了,朕听说你前日里从顺庆那要回去一个人。说说,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大事,那人生得极好,甥女喜欢,求了姨母割爱。”
摇光从杌子底下翻找出来上次没看完的画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顺口胡言乱语:“这叫英雄救美,成一段佳话。”
圣上看她没个正形的样子,有些头痛。想当年他不会养孩子,摇光父母双亡在他这来的时候才四岁,小小的一只雪团子,看得人心都快化了。圣上怀着对妹妹去世的悲痛与补偿般的愧疚,几乎是倾尽了他能给的来养摇光,予取予求,说是当做了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又怕她多少觉得寂寞,费尽心思地让自己那些孩子们同摇光一起陪伴玩耍。半大的小子们或许是随了他,见到摇光就没有不喜欢的。那只雪团子就在一群人的爱里面渐渐长大,等到摇光上书房,老师们被气得一个个吹胡子瞪眼,跑来找圣上告状,他嘴上应得好好的,最后还是舍不得管束摇光。
他犹记得摇光当时抱着他的脖子,拿自己粉嘟嘟的小脸蛋去蹭他的胡子,满目天真:“哥哥们都可以学四书五经,治国之道,为什么摇光不可以学?老师气得要打我,舅舅,摇光是做错了吗?”
他哪里还硬得下心来,严肃的表情还没摆出来,全柔成了满腔的怜爱:“摇光乖,你是女郎,同哥哥们学的东西不一样。”
“可是舅舅之前明明说我和哥哥们是一样的,你爱我就像爱哥哥们那样。”摇光撅着嘴,“舅舅,摇光比不上哥哥们吗?不能学哥哥们学的知识?”
圣上答不上来,非要深究的话,里面的原因太过复杂,难以和一个六岁的女童说明白。只他犹豫的时间里,摇光眼里就蓄了一泡泪,啪嗒啪嗒地掉,小脸糊得花花的。圣上看着心都要碎了,忙使出各般手段来哄她,等到摇光抽抽噎噎地收声,昏了头的圣上早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幸好摇光三心二意的性子从小时候起就没变过,过一两年她自己就不喜欢这些大道理,转而对市井传奇大感兴趣,渐渐不再和皇子们一道上书房,老师们也得以松口气。
都说物极必反,摇光被娇养了这么些年,没成个刁蛮任性欺男霸女的性子已是难得。得知摇光讨要面首的事,圣上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一天终于来了”,虽则意外她要的是顺庆的人,但到底从未起责骂的心思,只想着提点两句,叫她知道分寸便是。
圣上叹气:“下次莫要再传到朕的耳朵里了,朕年纪大了,经不住刺激。你要什么人寻不到,何苦选了你姨母的人,干净不干净另说,名声上不大好听。”
摇光从书页后面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睁大了认认真真看他:“舅舅万岁,下次可别再说这话了,让我娘知道她不高兴的,摇光也不爱听。”
“你呀。”
圣上失笑摇头。
摇光收回目光,几不可闻松了一口气,手指捏着书页的地方已经被汗湿揉皱,她慢条斯理地抚平痕迹,余光注意着低头绘画的圣上,心知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她微微笑起来,两个酒窝甜蜜极了。
临走时摇光掏出早早准备好的食盒,拣了各色爱吃的点心,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圣上嘴上数落着,转头却叫福公公让御厨跟她走了算了,倒叫她哭笑不得。
摇光这次带走了没看完的话本,尤其喜欢里面叫做万仞山的故事,夜晚入睡时都还翻来覆去牵肠挂肚。第二天一起就叫空翠找人给她排上一出,等待的时候又是一番抓心挠肺。
盯着雪霁居的人说,乱山同兰君没出什么乱子。摇光想着也是,乱山不是个爱争的性子,或许有些高傲,但无可厚非。而兰君,这家伙是个狡黠的,碰了壁知道人不好惹,平日里也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去时阳光正好,雪霁居后头有排竹林,中有八角亭一座,设石桌一套。乱山在亭旁边抚琴,弹的是若木,素手信弹,则琴声铮铮,清越如凤鸣,更见阔然之度。
竹林风声飒飒,乱叶翻飞,哪里知道是哪片竹叶被风割破的尾巴。但见琴心剑胆,有高士如鹤。
一曲终了,乱山仍在细品,任尾音震颤不休。摇光慢步而行,裙裾扫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摇光低头看他,正遇着乱山抬目。他尚未从若木的心境中脱离出来,满心想着最后那神树在极盛之时被一刀斫尽的悲愤苍凉。倏忽万年俱成云烟,后世有人来此,不会有再记得天东若木的传说。
一时之间心内茫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眼下,试去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泪。一声叹息,幽幽地,带着无尽的爱怜:“郎君莫哭,你一掉泪,我就心疼。”
这本不是什么常见的场景。乱山仰起头,心中冲动仍未平息,他转动眼珠,定定注视着摇光白皙柔和的面容,心念一动,借着那些情绪与突如其来的一点灵感,他主动地袒露自己的一切,把自己的脸搁在县主的掌心里,一句话却不说。
摇光擦拭他的眼泪,指尖抚过他的眉眼鼻尖。美人眼睫坠珠的样子实在美妙,她心里奇怪的欲望被满足些许,也愿意给乱山片刻平静。
良久,乱山低声道:“让县主见笑。”
摇光摸摸他的脸,凑过去鼻尖与他一触即离:“卿卿多情,可怜可爱。”
整理好情绪的乱山又恢复了素日里端方的模样,只是眼尾还有些薄红,看得摇光心痒,她分了些心思同乱山说话:“我差人排了新的戏,过几日你陪我一同去看。”
乱山称是,犹豫一瞬,伸手牵住县主。他看见摇光的视线从他们交叠的手上扫过,同自己对视,意有询问。但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把摇光握得更紧了些,偏头避过她的目光,低声说:“风凉,我送您回去。”
但他们交握的手心分明是热的,黏腻得要生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