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大学城外郊，北山景区，高端疗养院区域。

    依然背着脏布旧包，穿着四季不变的牛仔裤和灰色上衣，楚瑜压了压猫帽檐，从一栋花园洋房里出来。

    经过停车场，听见一阵叽喳人声，像热闹山雀闯入寂静山林。她从树下抬眸，一眼看见山雀里色彩最鲜艳的那只，外套下的深蓝色长裙随她走动，像海浪织就的长羽。

    ——裴清漪怎么会来这里？

    顺着人群行进方向看去，她想起来这片疗养院里，确实有闲不住、怕寂寞的老人，而附近高校学生素质还不错，相关义工活动就会来这边。

    这应该又是隔壁学院的集体活动。

    许多爱热闹的老人，都聚集到了那栋楼。独栋小洋楼外，茂密大树下有休闲健身区，里面空旷的客厅，搭起小型舞台，让义工们进行表演。

    楚瑜抱着手臂，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待着。

    结果。

    肩膀就在这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你怎么在这里？”

    她顿了顿，转过身，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看到了灰扑扑的自己，还有一双强装镇定的眼神。

    裴清漪脸上只有惊喜和意外，并没读懂她此刻的复杂心绪，左右看了看，“你们管院，也来这里当义工吗？”

    这是裴清漪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她似乎也习惯了，楚瑜总是离群行事，所以周围才没有其他同学的踪影。

    楚瑜垂着眼帘，想到这片疗养院的昂贵收费，嘴角似有嘲讽弧度，又被压下。

    “是啊。”她说。

    裴清漪若有所思。

    从她模样，楚瑜意识到，她完全不记得诊所那晚发生了什么，因为这双清澈的眼睛里，又在琢磨怎么“犯病”，要做点善事，减轻环绕楚瑜的孤独感。

    于是转开眼神，先声夺人，“你们的节目，马上要开始了吧？”

    裴清漪发现了什么，“你感兴趣吗？”

    “……”

    不吭声，也被解读成默认。

    裴清漪笑得眉眼弯弯，倾身时，蓝色海浪裙摆，也朝楚瑜追逐而来，“那你要看完哦，我唱歌还蛮好听的。听完我唱歌，一会儿有件事，我还想请你帮忙参谋呢。”

    楚瑜垂下眼帘，看她裙摆，反复蹭过自己鞋面。

    和跟那天晚上，抱住自己脖颈，死缠烂打撒娇，一模一样。

    想起后颈火热温度，她黑眸中一片冰冷。

    因为。

    楚瑜已经明白，裴清漪那些暧昧情动，都只是留给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样，却更有钱、更成熟的，沈星瑜。

    ……

    裴清漪唱的歌，叫《漂洋过海来看你》。

    与其他舍友一起，清越嗓音，似黄鹂，悦耳动听。

    楚瑜听得格外认真，甚至记得她唱的每一句歌词，因为这首歌，唱给这些老人、义工，也唱给她，但唯独和那个沈星瑜无关。

    想到这里，她唇边难得出现纯粹笑意。

    虽然知道沈星瑜的身份，也知道裴清漪与那人关系匪浅，但她并不想将裴清漪牵扯到，自己那段过往与仇恨中。

    直到歌声飘远，也被群山收走。

    台上的节目又换了一个，楚瑜仍在台下，却心不在焉，回想从前听那些邻居吵架，是怎么挑拨夫妻关系、情人相处。

    这时，裴清漪又翩然从她身后冒出，“怎么样，好听吗？”

    “……嗯。”

    她无意识地答，想着，从揭穿那人抠门不给钱的行为开始，如何？

    听见她如此干脆的夸赞，裴清漪愣了下，很快，又喜出望外，“真的吗？我刚才都准备好，先自己挑点毛病，锻炼承受强度，真有那么好吗？”

    楚瑜还没说话。

    她又自顾自点头，眼尾因欣喜而拉长，“那就好，既然你都觉得好听，那我表白的时候，就加上一首歌好啦！”

    楚瑜思绪骤断。

    她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什么叫做，既然自己都觉得好听，那她表白的时候就加一首歌？

    什么表白？

    向谁表白？

    怎么就说到了……表白？！

    看出她眼神空白，裴清漪抬手摸了摸鼻子，努力适应这种分享隐秘心事的感觉，“就是，最近我在考虑一段关系，要不要再进一步，之前我都没有明白我的内心。”

    “但是前段时间，我感冒生病最脆弱的时候，除了我妈妈，我最想见的人就是她，她带着热水瓶过来，陪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感觉我好想就这样跟她一起生活下去。”

    “虽然她有很多秘密，我当时也可能在生病脆弱的情态里，但是我还是想要，先走出一步试试。”

    “不好意思，擅自跟你说这些话，”裴清漪对她歉意地笑笑，“你要是觉得困扰，就忘掉吧，我就是觉得你给我感觉很亲切，也看起来会为我保守秘密。”

    她笑得还是那么好看。

    但楚瑜却想起来，山雀也属于猛禽类。利爪尖锐，短喙强壮。

    现在，她就被这只鲜艳漂亮的雀，一下又一下，啄得心口千疮百孔，血流不止，让她想要躬身，缓解胸口的剧烈疼痛。

    -

    她无意识地跟着裴清漪，原先那些不痛不痒的念头，消失殆尽。

    蓝裙女生行走在云雾缭绕的观景台，看着美景，回顾那晚的温暖，认真思考表白计划，楚瑜在想，她要怎么样才能阻止裴清漪向那人的靠近？

    ——干脆把她绑起来，关进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让她那双清澈眼睛，那双修长手臂，那对笔直长腿，再也无法看到、拥抱、走向沈星瑜，如何？

    她步履越来越轻，眸中颜色愈沉，身侧阴影散发危险气息，不断靠近前方那道无忧无虑的影子。

    就在影子即将黏上之时。

    变故陡生。

    一声尖叫，短暂刺破云霄。

    前方，不知哪个小孩，偷偷爬上观景台扶手面，将狭窄平面当作宽阔马路，瓷砖侵染雾气，小孩不小心打滑，朝外摔去。

    裴清漪反应迅速，两步跑去，飞快拉住他！

    小孩的哭声，在山谷里回响，“姐姐，姐姐救我！哇啊……”

    女生一条手臂死死拽住他，另一手按在平台边，上半身探向外侧，像被大鱼咬住钩的鱼竿，纤细身体，不断下压。

    额边汗珠，被天边日光，镀上金色，她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柔，“别怕，别怕。姐姐会救你的，不哭，别乱动好不好？”

    楚瑜猛然止步。

    鞋底刮过路面砂石，摩擦声刺耳。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幕无比眼熟，裴清漪救小孩的身影，与她那段噩梦记忆全然重叠。

    她被完全定在了原地。

    梦魇从黑夜钻出，缠上她的白天，又将她拉回那场迟到的、已经来不及扑救的滔天大火里。

    ……

    哭声变得更加刺耳吵闹，将她从四面焦土里，生生拔出。

    楚瑜瞳孔再度聚焦时，才发现裴清漪已经将小孩救了上来。小孩双脚站地，哭得更加理直气壮，惊动附近更多路人，终于叫来了家长。

    家长犹如老鹰护崽，气沉丹田，“怎么回事？宝宝怎么了？”

    小孩抽抽噎噎，躲在家长身后，看向裴清漪，眼神闪躲，小声说，“是、是这个姐姐，要把我推下去……”

    裴清漪活动手臂的动作，停了下。

    她面上笑意淡了些，“小弟弟，你说什么？”

    男孩闭口不言，往家长身后躲。他父亲却陡然暴怒，两步朝着裴清漪逼近，语气咄咄，“小姑娘，年纪轻轻心思就这么坏，谁放你进来的？保安呢，怎么把这么歹毒的人放进来了！报警，我今天就要报警！我跟你讲，要不是我是文明人，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

    裴清漪眉梢动了动，偏头躲开他的唾液溅射，神色淡淡，“首先，是你儿子自己爬上危险区域；其次，我是救他的人。”

    她目光扫向四周，“我不知道有没有好心路人看到，可以为我作证，也不确定，这里有没有摄像头。但是，你如果想报警，走法律程序，追究这件事，我会奉陪到底。”

    楚瑜站在她视线范围内，却发现，她只在自己这里停了一秒，又飞快地转开了。

    “嘿，你还敢这么硬气，也行，警察没来之前，我就先替你父母，教训教训你——”

    那位家长高高地扬起手掌。

    裴清漪收敛神色，眼神锁定他动作。

    千钧一发之际。

    “这片疗养院，所有公共区域，摄像头覆盖率高达99%。”楚瑜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开口，“只要是这里的入住主人，都有权力去管理处查看监控。”

    她看向那个男人，“就算要报警，你也要先拿到证据吧？”

    男人暴怒的神色滞了滞。

    过了会儿，色厉内荏道，“查就查，保安呢？”

    -

    保安早就到了，但让众人惊讶的是，男人只是拖家带口、蹭着亲戚，前来查看疗养院环境，本身并没有单独进入这里的资金资质。

    而作为义工前来的裴清漪，当然也没有权利。

    事情再度陷入僵局。

    保安嫌弃他们带来麻烦，惊扰业主休息，想要驱逐男人，同时部下走向裴清漪，“你也离开这里，你们的义工时间取消，我会和你们学校沟通，这次的志愿活动，我们这边不会盖章。”

    保安队长走出人群，和其中几位业主点头致意。

    目光落向楚瑜时，她抿了抿唇，眉眼里都是烦郁，却还是在男人错身而过时，开口道，“我有资格，看这边监控吧？”

    裴清漪惊讶地朝她看来。

    那个男人也意识到什么，护着小孩朝这边望。

    队长有些意外，还是点头，“当然，请您跟我来。”

    几分钟后。

    楚瑜走出来，拿出手机，将只拍摄到观景台区域，短短几分钟的重要画面播放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儿子如何爬上危险高台，跌下去时，又是怎么被女生及时冲过去拉住，一目了然。

    跟过来看热闹的业主，啧啧直叹，“原来是歹竹出歹笋，你这样的人，可不敢跟你当邻居啊。”

    “就是，人家小姑娘人好着呢，差点就被冤枉了。”

    楚瑜收起手机，往裴清漪那边看去。

    却见女生神色无悲也无喜，只是低头穿过人群，往管理处外面走。

    她三两步上前，将人拉进了旁边空旷的医疗区。

    ……

    “救了不该救的人，感觉怎么样？”

    寂静无人的门后，楚瑜目光如剑，锐利地逼向女生，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懊恼、悔恨的情绪波动。

    但是，没有。

    那双清澈的眼神里只有无奈，硬要说的话，还有和她距离过近的尴尬。裴清漪后背努力贴向冰冷门板，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最后尴尬垂落时，连带着右边外套也滑下。

    长裙肩带极细，挂在肩胛骨雪白肌肤上，与外套滑下后，手臂内侧露出的大片血色擦伤，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不该救的人，”她眨着眼睛，很认真地回答：“救人的时候，本来就会有很多种可能，这也在我预设范围之内，我不能因为怕他讹我，就不去做这件事吧？”

    楚瑜眼中映着她淌血的伤，说话却很冷漠，“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果刚才跟那小子一起摔下去，因为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再也见不到你想见的人，不知道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样想呢？”

    明明是在教训别人。

    她黑眸里却有深深的刺痛。

    她在用那柄锐利的剑，反复扎向自己。

    裴清漪也从她说话情绪里，意识到什么，正要对此进行探究，却只吸了口凉气——

    楚瑜莫名其妙，拇指按上她伤口。

    条件反射地，裴清漪吃痛，做出应对，本能里的防卫已经做出，反应过来时，楚瑜已经被她反手擒拿、按在了地上。

    楚瑜：“……”

    裴清漪：“！”

    -

    女生赶紧松开，退开到旁边，眼神里都是歉疚。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就是想说，你别担心我，我爸妈专门给我设定了一笔基金，就是用来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方便我和别人打官司……”

    过了会儿，她对楚瑜露出笑容，“而且刚才，那个人愤怒之下，想对我动手，但他打不过我的，我会保护自己。”

    想到救起小孩之后，余光扫到的，楚瑜面色发白、好像对救人格外应激的样子，裴清漪猜测，她可能从前因为做过什么善事，得到了糟糕结果。

    于是主动靠近，“所以你别担心呀。”

    顿了顿，她又说，“要是以后，你想要做这种事情，遇到麻烦的话，也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楚瑜面色难看：“我没有那么闲，每天大发慈悲。”

    裴清漪笑吟吟地，比窗外日光还要灿烂，“可是你刚才就帮了我。”

    “……”

    裴清漪主动靠近，“谢谢你呀，楚瑜。”

    这句话，不知撬动了对方哪根敏感神经。

    从地上站起来的人，随意甩了甩手腕，走向旁边的药架，拿出碘伏和棉签，朝她瞥来，“别急着谢，我不白帮你。”

    “？”

    裴清漪神色疑惑，又听她道，“过来。”

    她亦步亦趋，也跟到了药架前，目光从药品，落到她的手上，在想，嘴硬心软难道是什么新流行的人设吗？

    她乖乖地抬起受伤的手。

    非常配合。

    然而楚瑜却很不满意，扬了扬下巴，“脱了。”

    裴清漪：“……”

    她努力摈弃脑袋里因此冒出的奇怪念头，想着这伤确实被外套挡住了，处理起来很麻烦，然后把外套配合褪下。

    下一秒。

    她受伤的手腕，就被冰冷的掌心捉住，按在药架的透明玻璃门上。

    “别乱动。”

    楚瑜的声音近距离传来。

    裴清漪总觉得自己如同待宰羔羊，不适应地偏了偏脑袋，努力催眠自己，这样比较方便上药。

    但那张格外具有吸引力的面孔，不断靠近，呼吸忽冷忽热，扑面而来，让这方空气，都变得局促。

    裴清漪开始没话找话，“你，是有什么想让我做的事情吗？”

    耳畔落下一声轻笑。

    与此同时，伤处被蘸着碘伏的棉签，缓缓擦过。

    她莫名其妙一激灵，发抖的模样，也被人看得清楚。

    “你确定要现在问我吗？”楚瑜如此问道。

    熟悉的音色钻进耳朵里，在这样的距离下，裴清漪才发现，她也没有那么坚定的意志，将这个人和沈星瑜分得那么清楚。

    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志，点了点头。

    随后。

    涂完的棉签被丢进旁边垃圾桶。

    楚瑜却没有松开抓住她的动作，就此逡巡过她眉目，流连过她面颊、鼻梁，沿着峰谷起伏，最后落在这双浅粉色的唇上。

    裴清漪听见她说，“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