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门镇,坐落在长江边的小镇。
从南边乡下滩涂去到江门镇上,骑自行车要三个小时。
丁启南已经在这条半破不破的黄土路上蹬了一个多小时,暑热当头,树影都只有短短一截。
丁启南贴着路边的阴影艰难骑行,汗湿的短衬衫贴在后背上,胳肢窝里沁得发痒。
七月头的阳光像照相馆里的闪光灯,明晃晃地顶在人脑门上,丁启南喘着气丝毫没有停下休息的意思。
今天她要赶着去江门镇上新开张的江华大酒店应聘,生怕去晚了没人要。
今年十八岁的丁启南,刚刚职校毕业,她性格泼辣大胆,长得也一股活泛劲,从小人家就夸她眼睛会说话,相面的说她以后铁定挣大钱。
应着这句话,丁启南不想留在乡下和爹妈守着一亩三分地,她要去镇上找个好工作,以后还要带着爹妈一起去。
江华大酒店开张大吉,金灿灿的大门口列着排锣鼓队,两只红色舞狮上蹿下跳,往人群里撒着彩条。
丁启南耗时大半天终于到达目的地,她锁好自行车挤进热闹的人群。
这么热的天大家的热情丝毫不减,喝彩声此起彼伏,丁启南探着脑袋往前头看,不禁感叹这大酒店的排场就是气派,自己一定要在里头找到工作。
“诶姐姐,我想问一下这酒店还招工吗?”丁启南身边站着一个面善的阿姨,被她一声姐姐叫的脸上开出花来。
“你进去问问,要做服务员吗?”
“都行,只要能在里头上班就好,真气派呀。”
丁启南忍不住开始想象穿上那套斜襟包臀的漂亮制服,站在酒店大厅里迎来送往的景象,这不比在家种地有面多了。
丁启南绕过人群进入酒店,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散了身上蒸腾的暑热。
富丽堂皇的大水晶灯吊在穹顶之下,锃亮的地钢砖反射出人影,她从前只在书上见过这么豪华的景象,现在身处其中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迎面走来一位美女,梳着大波浪涂着大红唇,正穿着那套的确良制服,模样周正气质上乘,完全就是丁启南想象中样子。
面对如此靓丽美人,丁启南难得变得不自信起来,“你好,我是来找工作的……”
“找工作?可是我们已经过了招聘时间了。”美女面露遗憾地告诉她:“今天是正式开张,所有服务人员都已到岗,要不你去别处看看有没有需要?”
“啊?”晴天霹雳,丁启南高涨的情绪一下子跌落谷底,“已经招满了吗……”
“是啊妹妹,早两天来还有岗位呢,现在连后厨都已经满了。”
身上的劲似乎在瞬间抽空,丁启南有点腿软,趔趄着扶住前台的大理石桌。
“妹妹你还好吗?”美女看出不对劲,连忙搀着她去沙发那儿,“你要不要喝些水?”说着她招呼门口的服务员去上茶水。
“没事,我就是骑了三个小时的车,累的。”
丁启南勉强笑着,没敢说是因为心里落差过大才眩晕。
美女见她像是个能吃苦的,要真放人走了可能会错过,于是转念说道:“这样啊……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来一趟不容易,有新的消息我联系你。”
丁启南一乡下丫头,哪来什么联系方式,为难地摇摇头。
“姐姐,你是这儿的领班吗?”丁启南主动开口问:“要不你给我个电话,我来联系你?”
“我是大堂经理,叫我雯姐就好。”雯姐掏出口袋里的纸笔,写了串call机号码给她,笑意盈盈地说道:“你拨这个号码就好,要是有信我就回你电话。”
“谢谢雯姐。”丁启南握着纸张,背下了号码。
没找着工作,但留了个预备役,心里头好歹多了点念想,丁启南失落又期待地走出酒店。
前门广场上的表演已经撤了,人群散去,只留下一篮篮开业庆典的彩色花篮立在大门两侧。
现在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丁启南还在思考今晚何去何从。
回家又要蹬三个小时,不回家就要找住所——姑姑住在镇上,可要看人家脸色,丁启南不大乐意。
一辆黑色的四轮汽车从她背后开过,绕着酒店的斜坡一路停到大门口,这年代能开上车头有立标的,家里非富即贵,丁启南好奇地回过头张望着。
门童低头弯腰拉开左侧后门,一个颀长高挑的男人从车里探出身来,穿着一身时下流行的海军蓝条纹衬衫,下摆扎进黑色的西裤里,头发三七开打了蜡向后梳起,戴着一副大□□镜腔调十足。
可惜隔得太远,丁启南看不清这人长相,身板倒是挺正的,个子也高出旁人一大截,她猜对方是个公子哥。
雯姐拉开大门迎他进去,男人单手插兜往前走,临进门前却突然看向丁启南所在的方向。
丁启南躲藏不及,索性大大方方站在那看,男人收回目光大步迈开进了酒店。
“那边站的是谁?”乔晋文摘下墨镜,问跟在身旁的雯姐:“白衬衫黑短裤,挺瘦一姑娘,站在那好一会了。”
“哦,那是刚来应聘的,但人招满就让她回去了,正好撞见你车过来。”
乔晋文点点头:“不是二叔派来捣乱的人就好。”
“没有,二叔今天还让人送了花篮过来,没出岔子。”
“呵……尽是些表面功夫。”乔晋文嗤笑一声停在电梯口,雯姐识相地帮他按了上行。
“我办公室都整理好没?”
电梯门开,雯姐替他按住,颇为周到地安排:“好了,您上去就好,一会我让人送茶水上来。”
乔晋文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对这雯姐的态度说不出个好坏。
江华酒店顶层十八楼,是镇上最高的一幢建筑,乔晋文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港口码头。
他站在窗前驻足远眺,江对面的堤岸成了细细一长条,滔滔不绝的浪花拍岸向前,零星几艘渔船飘在水面上。
小港口的船坞里停着两艘新船,一艘渔船一艘货运,都是乔家的。
视线由远及近,乔晋文又看到了丁启南,小小一个白点就在酒店楼下,黑色的头发梳成马尾,身体薄削细长,但偏偏推了个二八大杠。
乔晋文瞅着她往前快速推车,然后一鼓作气跳着上了自行车。
前头有杠不好上,她是右腿向后甩着上去,样子有些滑稽,起步还歪歪扭扭,乔晋文一度觉得她要摔下来,没成想两条腿蹬啊蹬的竟被她控制住了。
乔晋文在不知不觉中勾起唇角,这人还真有乐子。
离开酒店,丁启南去附近的码头转了一圈,下午的日头依旧旺盛,几个小贩躲在柏树下等船工下班。
堤岸外的滩涂上,水草旺盛白鹭成群,再往西边一点,是江门镇乔家的船厂,红漆栅栏圈出一大片湿地,灰色的屋顶延伸到江面,一排排集装箱整齐码在空地上,大烟囱里冒着腾腾烟气。
丁启南不想这么早就去姑妈家,把自行车停在船厂外边的树荫里,自己爬上了堤岸。
江华酒店的蓝色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抬头眯着眼看向顶层窗户,心想站在那里向外看是不是能看到江的另一头?
贩烟的商贩见一大姑娘在岸边发呆,背着褡裢过来和她搭话。
“你在这儿等人?”
丁启南回过神,踢着脚沿着江堤慢慢走,隋口胡诌道:“在等我爸下班。”
“在船厂里上班?”
“嗯。”丁启南向下瞅了小贩一眼,好奇地问:“你这一天能挣多少钱?”
烟贩子是个年轻小伙子,穿件白色背心,头发剃成齐根的青茬,见丁启南愿意搭理他,便自来熟地攀谈起来。
“五块十块吧,混口饭吃。”
丁启南兜里一共就只有五块,还是她全部身家,她听到烟贩的话,有些羡慕但并未表现出来,相反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那还不错。”
她觉得早晚能在江华酒店上班,到时候工资都是一个月一发,不惜得这五块十块的零碎。
烟贩听不出她略带鄙夷的口吻,还来劲似得继续说:“是还行,你要来不?”
说着他掏出自己兜里的蝴蝶泉,作势要递一根给丁启南。
“我不抽。”丁启南把手藏到背后。
“还挺乖。”烟贩歪嘴一笑,挨着丁启南脚边坐下,将烟送到嘴边点燃。
丁启南小心地往边上挪了两步,她可不爱听小伙子刚才的话,仿佛把她当成什么调戏的对象,于是故意学着他吊儿郎当地腔调,反问道:“诶,你几岁了?看着挺小。”
“我?”小伙子熟练地吐出烟圈,眯着眼回答:“十六。”
比丁启南小两岁,她的戒备心小了不少,“你不上学了?”
对方直言道:“没上过学。”
丁启南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过了半晌也不知道回什么,最后跳下了堤岸去推车。
“你要走了?”小伙子追问:“船厂还么下班呢。”
“我回家等我爸。”
丁启南头也不回地跳上二八大杠,向着反方向离开了江岸。
姑姑一家住在镇上的箱包厂宿舍区,四排筒子楼连成一片,公用楼下的水池厕所,条件算不上好,但总比乡下强。
丁启南骑得很慢,像是故意等着日落彩霞一般在马路上晃荡,她没在意身边开过一辆车,里面载着下午看到的男人。
乔晋文看到她了,特地转头透过车窗多瞧了两眼。
姑娘握着车把手,大眼睛东张西望,嘴角上扬笑意淡淡,一副涉世未深但又很要强的模样——
天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