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夜初起，南境海风依旧不息，穿城越巷，拂过鸿沙之滨。

    繁华之中，梦影之下，有一座旧院悄然藏身。红墙黛瓦，静默无声，名曰——鸿韵阁。

    城如旧，人如旧，一场无声的波澜，却已悄然浮起。

    夜色沉沉，海风自西南吹来，院中灯影微晃，低声絮语皆渐远。

    正厅中央，一张古琴横于膝上，女子素衣而坐，眉目清远，素颜如雪，更胜胭脂，指尖落下，清音涌动，曲为《问心》。

    她唤作——姜梦露。

    琴声幽远，若水穿石，冷冽、克制，却层层叩心。

    她目光低垂，不与人视线交会，也无多言。

    唯有一曲，将所有心意都藏进琴弦之中。

    座中多为老客，自知规矩，皆屏息凝神；然今夜有几位外地来客，衣着富贵，神态轻佻，初时还算安静，待曲未终，便有几人相对低笑。

    “咱们花了银子来听琴？”

    “一个弹琴的姑娘值几两？”

    “这儿的女子看着都挺体面——可到底还是出来卖的。”

    声音虽轻，却破了曲中宁静，如石入水，扰人心弦。

    姜梦露手指一顿，曲调微变，但她未抬眼，仍静坐如初。

    不远处，一道身影闪出，是个红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双目圆睁，脸涨得通红：

    “你胡说什么！”

    厅中气氛一滞。

    那人挑眉瞧她，语带讥讽：“这是谁家的小丫头？倒也凶得很。”

    他身旁一人笑了：“听说是这儿的下人——哪位婆子养的女儿，连琴都不会，倒学起替人出头来了。”

    红衣少女咬唇，眼眶泛红：“你以为……你以为这里的姐姐们都低贱不堪？她们不是！”

    “她们曾经——”

    “曾经如何？”那外地商人冷笑，端起酒盏，“曾经贵族？现在不也得靠笑脸讨赏？你以为一个琴艺好，就能掩过身份？”

    “就连你——一个奴婢所生的丫头，也敢顶撞主顾？”

    众人哗然。

    那红衣少女，名唤苏瑶，是阁中一位老婢的女儿，自小在鸿韵阁长大，口快心直，向来护着姜梦露。今夜虽非首次听到侮辱之言，却是第一次出言回怼。

    她的声音有些颤，却依旧倔强：“我娘虽是婢女，我却不比你低。”

    那男人一愣，旋即大笑：“真是笑话！婢女之女也敢谈尊严？”

    他手一挥，“这阁中果然养出来一群会做戏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装得像。”

    话未尽，却听“铮”的一声，琴音骤止。

    所有人下意识望去，只见姜梦露缓缓起身，依旧垂眸，缓缓理琴，动作从容。

    无声中，她转身，抬眼，目光如水却不见波澜，缓缓看向苏瑶，再看向那群人。

    她未言一字，只以静默回应万语。

    那眼神不怒不哀，无喜无悲，淡淡一瞥。

    厅中沉寂数息。

    这才见姜梦露缓缓收琴坐下，面容如常，似未将方才一幕放在心上。

    而苏瑶却仍站着，红着眼，气息不稳。她咬唇不语，手却悄悄握紧成拳。

    那名外地商人哼笑一声，转头对同伴道：“看看这丫头，还摆出一副委屈模样，是想博谁的怜？”

    “啧，真不知这阁里教出来的，是女子还是戏子。”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自后方传来。

    “商道讲信重义。若无敬人之心，又如何行得长久？”

    语声缓缓，却字字如刃，未动锋芒，已中人心。

    众人一震，循声望去。

    柱影微晃，一道身影缓步而入。墨衫如夜，步履不疾，气息却不容忽视，眉眼冷峻，眸光沉静似海，带着几分天生的清贵与疏离。

    他步履不疾，却自带威压。

    来客中有人低声道：“那不是如今掌权钟离家的……钟离公子？”

    “钟离……钟离辰勋？”另有人接话，语带惊疑。

    名字一出，几人脸色微变。

    钟离家族——那可是掌控海贸、财势滔天的巨贾世家。

    而这位钟离公子，更是被誉为“端方自持，寡言而威”的人物。

    那外地商人一时语塞，讪笑着作揖：“原来是钟离公子在此，适才不过是随口……”

    钟离辰勋未理他，目光自众人之间一一扫过，最终落在苏瑶身上。

    那一眼，淡淡的，却带着三分肯定与七分不容置疑。

    “她虽无门第之名，却有贵族之仪。敢言敢行，胜于许多自诩世家之人。”

    话语落地，如冰珠坠玉，厅内鸦雀无声。

    那外地商人脸色青白交加，嘴角抽搐，似要开口辩驳，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身旁人已悄悄拉住他，低声道：“住口吧……你得罪不起。”

    他低下头，仰起酒盏，一饮而尽，似在掩饰自己的狼狈。

    钟离辰勋并未再言，只微一颔首，转身往内坐下。

    姜梦露眼中微光一动，却未久留，只低头整理琴弦。

    苏瑶悄悄走回她身旁，低声道：“对不起，我惹事了……”

    姜梦露抬眼望她，眼神温和，却只是伸手替她拂了拂肩头的皱褶。

    未说一句责怪。

    苏瑶鼻尖一酸，差点又哭出来。

    琴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曲，不同于方才的清冷，而是多了几分深藏的情绪——

    如潮涌，似风咽，轻轻地、慢慢地，诉说着不愿言说的委屈与坚强。

    钟离辰勋坐在不远处，未言未动，唯有目光，始终凝在那素衣女子的指间琴弦上。

    仿佛，那些音符，不止落在耳中，更落在了——

    心上。

    琴声缓缓，如夜风拂灯，如潮水回旋，带着不动声色的悲意。

    这一曲，名为《归鸿》。

    音色不再锋利，却更令人动容。它不诉苦，却句句皆苦；它不示弱，却句句皆柔。

    厅中无人语。

    灯火低垂，仿佛连呼吸都怕扰了这一曲的完整。

    苏瑶垂首站在一旁，不知为何，眼眶又热了。

    而坐于一侧的钟离辰勋，目光深邃如夜，未移开一分一毫。

    他看着那女子，素衣素颜，琴下藏心，神色依旧如初，却让人心生悸动。

    曲终时，她收指，轻按琴弦，余音不散。

    掌声未起，众人似仍沉醉其中。

    她起身，再次行礼，然后缓缓转身。

    那一刻，姜梦露抬眸看向厅中某处，眸光浅淡如水，却在触及那道墨衣身影时，忽地，唇角微扬。

    一抹笑。

    极淡，极轻，仿佛只是无意的风掠水面，却叫人心头一震。

    钟离辰勋眸色一顿。

    他未曾料到，那女子竟会笑。

    更未料到，这一笑，竟比琴声更令人动摇。

    她随即低头，收琴，步出厅外。

    那抹笑，如风中月光，倏然而至，却在心湖泛起不灭涟漪。

    厅内终于有人轻声叹息：“这一曲，怕是要入梦了……”

    另有人低语：“她……笑了？”

    “嗯。那一瞬…仿佛整座阁都亮了。”

    钟离辰勋未说话，只起身，缓步离去。

    而那抹笑意，仍藏在他脑海深处，久久未散。

    今夜之后，这场相遇，注定成为——

    旧梦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