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近在咫尺
“姑娘,该下车了。”
赵府车夫的声音恭敬,却不带温意。“姑娘”一词听来似柔,语调却平淡如水,叫人一听便知——不过是在尽本分罢了。
帘幕轻启,姜梦露无声地下了马车。
她脚步从容,衣袂随风轻扬。面前所立,乃赵府偏门——朱红檀木雕刻的门扇上,描金嵌螺,祥云纹若浮若现,日光穿过间隙,映得门角如清露挂草,闪着幽幽光泽。
华而不炫,精而不露。
梦露凝视那扇门片刻,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门楣之上。
远处山脚,一抹屋脊的剪影若隐若现——那是钟离府。
不必见人,仅凭那层叠有序的屋顶,便足以唤起她内心深藏的记忆——与疼痛。
只一眼,往昔便如潮水翻涌而来。
她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径直步入偏门,不曾回头。
不是不想看——只是明知再望,也不会有人,仍站在那片檐下。
身后木门轻合,钟离府的身影被阻隔在门外,内心深处的沉闷,却悄然浮现。
赵府,从来都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
但它敞开着——为那些“有用”的人。
府中庭院开阔寂静,石阶光可鉴人,绿草修剪如绒毯,中央水池中,小巧喷泉叮咚作响,寒梅暗香浮动,如淡雅香粉在空气中轻扬。
虽尚是早晨,然宾客已陆续抵达。
灰衣仆从来回穿梭,行止有度,内院侍女笑容恬淡,却不亲近。
有几位青年男子目光扫过梦露,眼中带着淡淡的疑惑——一位鸿韵阁的女子,何以出现在赵府?
“鸿韵阁的?倒是比想象中出挑些,她怎会在这儿?”
“哼,想必是请来奏乐的吧。否则那等出身,岂能踏入赵府之门?”
言语中隐含的讥嘲,犹如香烟缭绕,若有若无,却不易驱散。
梦露不为所动,不回头,不停步。
即便有目光像在评估一匹市集上的绸缎,她仍步履稳健,在这本不属于她的路上,走得端然。
庭中偏殿中,清茶与果酿已陈列妥当,玉盘中置着剥皮果脯、冰镇香梨,锦毯铺陈于琴台之下,待她就位。
一旁宴厅则备好数案佳肴,那是寻常百姓可分作数餐的精致之馔,只为迎候未至的京中贵客。
在这里——即使晨时,也可谓“设宴之时”。
只因那位贵人,值得万象为之一静。
而此刻,码头彼端仍是:
车轮碾木之声,水花四溅之声,商贩吆喝,工人吶喊,皆未停歇。
对某些人而言——今晨,是劳作的起点。
对另一些人而言——今晨,是在绮丽凉亭中轻啜茗茶的时辰。
而于梦露而言——
这一晨,是一场无声的考验。
谁在看她?从何处看她?她不知。
她止步于琴亭前,望着玉盘中倒映的琴影,随即仰首,神色平静如水。
此时,亭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之,一道规整有度的唤声轻轻响起——
“姜姑娘,请准备一下吧,老爷吩咐可以开始演奏了。”
姜梦露微微侧过脸,轻轻应了一声,却未出声。
她缓步走近古琴,纤手解下披帛,轻拨衣摆,端坐于琴台下铺着的丝绒地毯之上,动作静美而从容。
此时,几道脚步声自另一边踏入亭内,随即响起清晰的迎客之声。
“吴大人,陈大人,请入内。在下赵文,多谢二位远道而来。”
新到的客人衣着华贵,身披朝中流行的颜色与纹饰,身份不凡,一目了然。
“哈哈,听说港城这边新设了几条重要商路,我们这次来巡查,可得仔细看看。”
“巡查?不知是巡查还是寻吃啊,吴大人。”
几声轻笑随之响起,显见是熟悉官场应酬的老交情,行走政务却过得如赴宴般自在。
姜梦露低首,调整心境,纤指轻点琴边,然而耳边谈话声仍如风穿纱,无法遮蔽。
“哦,对了……赵文,你没请钟离公子来吗?”
一人语气看似无意,实则别有用心,分明是在激起众人兴趣。
赵老爷含笑颔首,声音平和应道:
“钟离公子素来不喜这种场合,他一向谦和,极少出席宴席。”
这话说得得体,却也略有保留,似知有人还会继续追问。
果然,另一声音紧接着插入:
“再谦和,礼数总不能少吧?我们从京城来尚未自持高贵,他不过是个商贾,竟全然不现身,是否……有些太过了?”
那“商贾”二字刻意加重音调。
一阵轻笑随之而来,紧接着一人以淡然却凌厉的语气说道:
“可他不是普通的商贾。连皇族都能提及其名之人,未必要向谁低头。”
“我倒是听说……连皇室都想招他入宫,赐婚于长公主,欲收他为皇亲贵婿呢。”
那句最后的话,故意说得清晰,落入亭中每个人的耳中。
姜梦露原本即将落在琴弦上的指尖顿住,内心构筑的平静被往昔的裂痕悄然震出一道涟漪。
长公主……
驸马……
即便知道这些话与她无关,却像是旧梦未醒时的一声轻唤,仍旧牵动人心。
她微微低下头,似是专注于眼前的乐器,然而指尖却迟迟未能落下。
心弦微颤,仿佛与琴弦共鸣。
……他不需讨好任何人,就连皇族也渴望与他结亲。
那她呢……
一个连这座府邸正门都无权踏入的女子,仅凭自己之名也难以立足。
然而,仅仅片刻,姜梦露便轻轻吸了口气,随即指尖落在第一根琴弦之上,琴音轻柔响起,宛若晨曦中轻拍岸边的潮浪——温润、安然、清冷。
第一曲,已然开始。
她没有开口,没有望向任何人,也不曾说自己听见了什么,或心有所动。
即便心已泛起波澜……外人所应见到的,仍是那位从容自持、音律不失一毫的女子。
这便是她的“职责”。
也是她在这个无人与她并肩的世界中,所剩无几的“护甲”。
演奏圆满结束。
姜梦露起身,俯身向在座宾客一一行礼。她的举止优雅端庄,完美得令人忌恨。
她缓缓挺直身姿,面纱后是一抹浅淡无波的笑意。
随即安静地退出了亭内,依照一名“受雇演奏者”的礼数——不过界、不逗留。
她选择与来时相同的侧门离去……
日中微风轻拂,尚未踏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男仆的呼唤声。
“姑娘,请留步。”
她脚步略顿,并未回头,片刻后,却有一名高大的身影追了上来。
来者是一名来自京城的官员,身形微胖,面圆肤白,举止带着权势者的自信。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扬起一抹称不上笑的笑意。
“姑娘的琴艺着实可圈可点,连咱们京城的人都得称赞——可惜留在这儿……也难有更高的出路。”
他顿了一下,轻笑一声,向前迈了一步。
“姑娘可曾想过,若是跟随我回去,将来可得稳固身份,不必再在这偏远之地苦等天命。”
“……我想纳你为妾。”
那句话落下时毫无顾忌,就如他不过是选中了市场上一件物什,说出一句“我要这件”。
姜梦露静了片刻,却并未久留,随即转身向他行了一礼,举止温婉而不卑微,脸上带着一抹淡笑。
“承蒙大人垂怜,是我这等女子的荣幸——” 她语气温和,却字字坚定,
“——只是……我从未幻想成为谁的妾室。”
那官员一怔,双眼微眯,“姑娘这话……是拒绝我么?”
姜梦露依然含笑,却未再重复。
“鸿韵阁的女子……也配说‘不’?” 他冷笑一声。
“架子倒是不小,不过会弹几首曲子就敢自以为是了?这城里都是这样教养女子的吗?” 他又逼近一步,语气骤然凌厉起来,“本官开口,那是你的福气!若你还敢拒绝——别怪本官不给你留情面!”
“你们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可在我们京中人眼里,不过是……低贱罢了。” 他抬起下巴,傲然道:“若今日我命人将你拿下责罚,又有谁敢拦?”
“那不知……该因何责罚她?” 一道平静的男声自回廊柱影处传来。
那名官员陡然转身循声望去。
钟离辰勋便站在那里——静静的,海风吹拂过他的发梢,尚带些湿意。他的目光如温润寒玉,语声却比任何利刃都锋锐清冷。
“责罚她……只因她拒绝做你的妾?”
那官员脸色一变,怒道:“你是谁!可知道我是谁——”
“知道。” 钟离辰勋淡淡打断他的话,“礼部李大人……然后呢?”
他迈前一步,语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转凉。
“可这里是鸿沙港——不是你京中纳妾的宴席。” 钟离辰勋顿了顿,不给对方辩驳的空隙,继而道:“李大人不如先顾好自己的颜面,再试图把所谓的‘恩典’强加于人……连最温和的拒绝,你都不配得人以礼相待。”
那官员的随从神色大变,周围气氛仿若凝冰。
而姜梦露……更是沉静如水。
她笔直挺立,一言未发,唯有袖中那只手紧握成拳。
只因那男人的语气节奏——竟与从前无异。
……清冷
……克制
……未曾显露分毫情绪
钟离辰勋移开目光,望向姜梦露。
“走吧。” 他只道了这两个字。
她缓缓颔首,随即转身,静静地随他而去。任那名京中官员的怒意消散在微风中……
唯有一句话,仍在姜梦露心底回荡不息:“连最温和的拒绝……他都不配以礼相待。”
她走在他身侧,却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明明这一步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半生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