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博林是在三年前,那时国内动乱,到处都在打仗,家里人托了关系千难万险地把我送出国。那也是我第一次走出我的小院。
我没有正经读过书,但百家姓、三字经还有女则我都能通读下来。但其实知道这些也并没有什么用处,这是我见到博林的第一面便意识到的。
博林的女孩们随意地披散着金黄色的头发,身上穿着裸露臂膀和小腿的款式简单的、颜色鲜艳的裙子。远远看过去,她们像是被风吹起的花瓣。最令我震惊的是,她们的鞋子是圆滑的形状,可以想象到被鞋子保护的是一双怎样健康美丽的脚。
我梳着复杂的发髻,在夏日里穿着覆盖全身的氅衣,想到藏在衣摆底下的三寸金莲,让我不禁缩了缩脚。
和我一同来到博林的,还有娘身边用惯了的老人李嬷嬷,我的贴身奴婢霁儿和两个随身小厮高河、高顺。站在我们旁边的是爹曾经救下的一个博林男人。那人为了报答我爹,答应让我暂住在他在博林的家中,并负责我的安全。
他们拿着包裹,将我护在中央。我们就这样在拥挤的街上臃肿地前行。很多五官深邃、皮肤白皙的面孔向我们一行人投来探究的目光。天太热了,我的脸一阵发烫,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浮动的衣摆。
我们走了很久。或许也没那么久,只是回忆把那段时光不断重刷拉长。这里的房子和家乡的房子很不一样,更瘦长紧簇,房顶尖尖的,无端给人一种攻击性。让我的心也惴惴不安。
博林男人让我叫他海哥,他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同我一样的年龄。海哥的弟弟总是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两只袖子挽到臂弯处,下摆掖在裤腰里,头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我见到他时,他正坐在书桌前,宝绿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几截木头。
海哥敲着门框,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朝我们看过来,目光在我的身上滑过看向海哥。他平静地说着我听不懂的博林话,我猜他是在问我们的身份。
海哥和他很简短地交流几句,我看见他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桌上的木头。海哥说他叫布列亚,让我们叫他阿布。我又低下头,任由霁儿拉着我去楼上收拾行李。
用晚膳时,海哥和阿布都在。我站在楼梯上,有些难为地看向李嬷嬷。李嬷嬷悄悄跟我说,要我回屋去,晚膳她会给我端去。晚上我一个人呆在屋里,好似又回到了小院里。我站在窗边,看着街上路灯下的路人,好奇地一下又一下按着台灯的开关。光影在我的面颊上闪烁,仿佛我也成了楼下的路人中的其中一个。这种错觉,让我这个异乡人的心总归有片刻宁静。
这时,李嬷嬷来敲我的门。原来是海哥要阿布带我们去四处观赏一番。霁儿白天去街上买了衣服,我们都将它换上,而后跟着阿布出了门。唯一可惜的是,没有适合我穿的鞋子。
李嬷嬷他们依旧将我围得密不透风,我透过他们的肩膀看见走在前头的阿布。他的手放在裤子上面的袋子里,时不时和路过的女孩们笑着说话。我偷偷地看着,觉得他和白天的模样全然不同。
我又觉得有点热了。我轻轻拉住霁儿的手,小声跟她表达我的诉求。霁儿瞧了眼李嬷嬷,终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脚步,给我留了一个窥见外界的机会。
突然,队伍停了下来。我不禁抬眼看过去,阿布正低着头和李嬷嬷在说话。我听着清楚,没有料到阿布竟也会说我家乡的话。他们似是说定了什么,阿布抬头不经意间看向我,我吓得连忙垂下眼,再抬头时,他已经背过身去。
那晚是我第一次见到海。那时候我见过的东西太少,博林的海滩是黑色的,我便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海滩都是黑色的。
霁儿和高河他们惊奇地抚摸着沙滩和海水,连李嬷嬷也不禁一面牵着我的手,一面用鞋尖拨弄凉爽的沙砾。
夜色弥漫,海风清凉,我忍不住伸出手撩着过往的风。正开怀之时,我和那样明亮的一双眼睛对上。直到如今,我仍认为那夜他定然在笑我。于是我停下笔,做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动作——轻轻抬手捂住了羞红的面颊。
阿布在那夜后,我足足有三天未能再见到他。他的房门依旧开着,每当我从房间出来,都只能垂着眼睛,加快脚步走过,否则就会看见他房间里翻飞的窗帘和桌子上初见雏形的拼在一起的木架。虽然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我有时坐在窗边学习博林当地话时,心中也会不自觉地猜测阿布拼的是什么东西。
博林当地话听起来好听,说起来却十分拗口。我常常说着说着就会胡乱造出新的词汇,惹得海哥大笑不止。霁儿和高顺学习天赋很好,才学了两日,一些简单的问候语和食物的名称就都能说上几句了。李嬷嬷怕我心灰意冷,总是偷偷安慰我。
我原本并不在意自己的愚笨,直到第四日,我正跟着海哥坐在客厅认单词,李嬷嬷在一边旁听,霁儿和高家兄弟在厨房做晚膳。我学到“喜欢”和“果汁”这两个词,无论如何,总是分不清它们的发音。我读得多了,嘴皮子又不听使唤,竟发出了“呜哇”的声音。
突然,我听着面前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我抬头看过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家的阿布。他好像很高兴,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用蹩脚的中文跟我说,你让我想起我刚学中文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挥舞着手,表情生动地向我表达他当时的苦恼。
可惜我并没有接下他的话,因为我已经为自己的丢脸变得面红耳赤、难以开口说话。阿布看到我的模样,以为刺伤到我的自尊心,忍不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蹲下,抬头盯上我的眼睛。我和李嬷嬷吓了一大跳,李嬷嬷在来到博林的这五天,每天都会去街上转悠,明白博林男女的相处模式,自然要比我更镇定。我垂着眼睛,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和饱满的唇瓣,就是不肯跟他对视。
我听着阿布解释,说他不是笑话我,只是觉得我这样很可爱,又说我让他回忆到曾经的时光,他很快乐,也很感谢我。我听着他颠三倒四、走音跑调的中文,终于忘记了刚才的窘态,笑了出来。阿布见我笑了,也跟着笑。只是后来,海哥还是训了一通阿布。
夜里我有些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望着墙上的月光发愣。这时,我听见对面的房门打开的声音,和阿布在走廊里走动的脚步声。等声音远去,我呼出一口气,从床上起来,坐到书桌旁,打开电灯,拿了一本书看。很快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侧过头去,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我又急忙回头去看书页上紧凑的字母。
我听着阿布停在我和他的房门前,然后他竟然敲响了我的门。我的手一抖,厚重的书本砸在桌子上,发出响亮的动静。我有些懊恼地抚了抚书页,慌忙地出声问他怎么了。阿布说他见我的屋子亮着灯,想问我是否还在看书。我说是,他又劝我早点休息。我低低应了声好,和他互相道过晚安,便关上电灯。
我在黑暗中听见阿布将门关上,心里思绪逐渐平稳,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刚才的慌乱,竟忍俊不禁。
第二日,我们一同在餐桌用膳,阿布吃完后一直在位子上坐着,见我终于放下刀叉,他才提起说他有一位朋友要结婚,问我是否有兴趣一同前去。海哥曾让我看过博林这边婚礼现场的照片,和我的家乡那边截然不同。我一时有些心痒,却还是顾忌着看向李嬷嬷。李嬷嬷或许瞧出我的心思,一口替我应下,只是霁儿三人需得一同前去。
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来人有很多。阿布为了不让我走散,牵起我的手,但很快又松开上移,轻轻圈住我的手腕。我的心跳得飞快,手指忍不住蜷缩又放开。我害怕地看向身旁的霁儿,她正一门心思为我开路,全然没有注意到我这里。
我坐在椅子上,听着教父说着我听不懂的誓词。当我看见新郎和新娘在众目睽睽下相拥亲吻时,我惊慌失措中听到霁儿的惊呼声,还没等我低下头,我的眼睛就被霁儿捂住。我闭着眼,脑中无端想到阿布的那双宝绿色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婚礼结束后,天空下起了雨。我们都没带雨伞,只好在教堂里躲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满是流淌的水痕,印在我们的脸上,也显得波光粼粼。阿布走到我身边,低声问,我们这边的风土人情和你们那边不太一样,吓到你了吗?我下意识看向他,又很快被他真切直率的视线逼退,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等雨停后,我们踩在泥泞的水洼里艰难回到小楼。李嬷嬷看到我已经湿透的鞋子,将我拉进房间里后,径直去翻柜子里备用的鞋子,谁料一时竟未找到。李嬷嬷叮嘱我在房内等着她后,就匆忙离开。
窗户外一阵大风刮过,房门突然大开。想到对面的阿布,我赶忙下床想要去关门,却正巧撞见回房的阿布。我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冷气顺着我的脚底攀登,全身都冷透了。
我看着阿布朝我走近,他脱下身上的衬衫,为我盖住小脚,然后轻声留下一句对不起,关上门离开。风又吹过来,我才感受到脸上未干的泪痕。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阳台上还湿透着的衬衫,想着明天再见阿布。我想,总归要道声谢。可第七天的整个白日,阿布都不在家。
等到暮色四合,我回到房间,靠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路人,仿佛回到了我刚来博林的那一夜。不知过了多久,阿布终于出现在楼下。我忍不住攥紧窗帘的边角,探头想将他看得更清楚,又克制地转过身,躲在墙后。
此时楼下却也变得安静,我仔细听着,不一会儿阿布就又抬起脚,向着门口走近。我等了一会儿,终于匆匆走到房门边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里果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我正要转动门把手,房门却被阿布抢先一步敲响,他问我是否睡下,我应了声没睡。而后我听见他说:
现在太晚了,请不要给我开门,我只是想来跟你道别。我明天就要跟随部队出国作战。如果我能活着回来,那时你也没有爱人,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当我面对这份匆匆而来的情感时,我感到难以呼吸地悸动,当我得知他即将远去且归期不定,我仍然感到难以呼吸,却是心碎。于是良久之后,我只能小声地答应他,好。
我听着门外的脚步声离去,又跑到窗户边,看着楼下的阿布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等我哭够了,我打开房门准备去清洗面颊,却不想踢到了一个东西。我蹲下身,借着昏暗的月光,看清那是阿布常常摆弄的那个木架。
海哥告诉我,阿布留给我的这块木架是一架飞机模型,阿布也是一名飞行员。我后来常常订阅报纸,只希望能够再看见有关他的事。
如今是我来到博林的第三年,我等着我的爱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