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虚上,奇寒彻骨,终年覆雪。
迟瑞双手捧着赤鲛珠,裹紧了允鹤给他的道袍,仍是觉得冷。
允鹤索性将左臂化作宽大的羽翼,把他圈在其中。
出了一条山涧,往南是一片桃林。
山上处处结冰,桃树却能破冰而出,满树浅粉,灼灼其华。
允鹤边走边解释:“此处桃树三百开花,三百年结果,此刻仍在花期。”
迟瑞想起小时候过年,家里总要买来新开的桃枝,插在各处门上辟邪,轻声道:“花……开得真好……”
“你喜欢吗?”允鹤随手折了一枝,递给他把玩。
迟瑞不敢去接:“这花……三百年花期,如此……珍贵……”
允鹤微微一笑:“我虽折了它,但这桃树特别,只需把折枝插在地上,便是无根也能再生。”他摘下朵桃花,用手折去花萼,露出里头乳白的花蕊根部,放到唇边吮吸,“还是那么甜。”
随手丢了残花:“我刚到山上来修行那会,年纪仍小,又十分淘气,加上这昆仑虚上又无甚好吃的,就时常偷偷跑来这里,摘了桃花来吃花蜜,去酿花蜜酒。后来被师父发现了,好一顿罚。”
他又拆了朵桃花的花萼,递给迟瑞:“你尝尝看。”
迟瑞刚听他说起偷花蜜要受罚的事情,又见他肆无忌惮的折了桃花,忙摇头道:“这样……不……不好吧……”
允鹤眨眼:“怕什么,我师父现在又不在山上。”把桃花送到他唇边。
迟瑞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了,学着他的模样,在花蕊根部轻吸一口。
允鹤笑问:“甜不甜?”
迟瑞点头:“很甜……”
允鹤领着他再往前走,里头一棵巨木参天而上,四周爬满新绿的藤蔓,萦绕着流萤般浅浅光点,一眼望不到尽头。
“此乃栾木,扎根昆仑,连通天界。昆仑虚之所以被誉为是天柱,亦是因为这棵栾木的缘故。”
迟瑞仰头,看着那高大的栾木:“那……一路往上爬……不就能爬到天上了?”
允鹤一笑:“你怎么知道的。”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小时候,还真做过这样的傻事。”
迟瑞愕然:“??”
允鹤伸指,轻弹开缠绕在栾木上的一叶霜雪:“小时候还未有飞往三重天的本事,就天天坐在栾木下肖想着天宫的模样。计划许久终于忍不住偷偷爬上去,一边爬,还一边想着见到天上神仙的模样。结果你猜怎么?”
迟瑞接道:“爬……爬上去了?”
允鹤摇头笑道:“结果没爬到一半就睡着了,后来还是师父把我抱回去。”
迟瑞仰头,轻道:“……允鹤哥哥,你的师父……应该是……很疼你的……”
“是吗……”允鹤眼睑略垂,拿开迟瑞脸上被风吹来的一缕乱发,唇角的笑意被阴影覆盖了部分,有几分晦暗不明。
“脸上全是冰的,还是很冷?”
迟瑞微摇了摇头:“不冷……”他踮起脚尖,轻轻触碰到允鹤脖子上的鞭痕,“小时候……爹爹跟我说……‘爱之深,责之切’……他罚你……自己心里也……也会难过的……”
允鹤看着他:“你在宽慰我?”落在迟瑞身上的目光渐而复杂起来。
这个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妖王的转世。
然而,先前在幽冥结界轮转盘内看到的内容又是那样清晰……
师父说,妖王是他与幽冥教主联手,亲自封印送入轮回的。
轮转盘上的妖王和眼前少年……究竟那个才是真实?
暂且屏蔽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允鹤塞给迟瑞一个竹编而成,缠了五彩线的小球:“这个给你,路上顺便带回来的。”
迟瑞喜道:“玲珑球!……”
允鹤勉强笑道:“听说长安习俗,过春节的时候,要抛玲珑球许愿。如今妖乱,城内少有卖这个的,我也是找了一阵才找到一家。”
迟瑞爱不释手,将玲珑球捧在掌心:“我……从来没有过玲珑球……这是第一个……以前,大娘都只给哥哥买……”
被他脸上的笑意感染,允鹤的目光柔软起来:“那以后,我都给你买。”指了指身后的栾木,“你可有什么愿望?玲珑球许愿后要抛到树上,据说抛得越高愿望越容易实现。你可以把它抛到栾木上试试。”
迟瑞迟疑片刻,摇头,极为珍视的将玲珑球捂在胸口:“我……不想许愿……”
允鹤奇道:“为什么?你难道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迟瑞摇头:“我之前有……现在……已经没有了。”
允鹤扬眉:“之前有?之前的愿望是什么?”
迟瑞低头,看着手上编织精巧的玲珑球,轻声说道:“之前……我想要你平安……现在,你已经好了……这个玲珑球,是你给我的……我想把它藏起来……不想抛到树上……”他说完,抬眼望着允鹤,“可……可以吗?”
允鹤静了静,目中的错愕,怜悯,无奈杂糅在一起:“好。”他低低的应了声,嗓音有些沙哑,“你自己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就当是你的新年礼物。”
迟瑞沉吟片刻:“我……如果可以……我想等事情过去了……回家一趟……”
允鹤怔住:“回家?”
迟瑞点头:“回……长安……我们一起住的地方……”
允鹤有些意外:“国师府吗?”
迟瑞轻“嗯”了声:“我想看看青儿姐姐……还有琉璃姐姐……看看大家过得好不好……”
允鹤了然:“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前几天我已经让绯羽把他们接走了。放心吧,国师府现在应该是整个长安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了。”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只管想着别人,就没有自己的愿望吗?”
迟瑞忙道:“有……有的!我想回去看看……你跟我一起种的花……还有……”他略低着头,“家里……有你送我的很多东西……我想去拿回来……”
允鹤问道:“还有呢?”
迟瑞摇头:“再就没有了……”
允鹤叹道:“你的愿望如此简单……你就没有想过要一点对自己更有利的东西?”
迟瑞不解:“对……自己更有利?”
允鹤淡道:“比如说,可以让世人俯首的权力,掌控一切的本事。”
迟瑞吓了一跳:“可我……并不想让……大家都怕我……也不想掌控……”
允鹤故意不去看他的脸,把目光投在昆仑虚大片繁花密集的桃林里:“你不是总想把我留在你身边陪着你吗?如果你有足够大的本事,那我也只能臣服于你,到时候,我就走不了。你也不用再担心有朝一日我会走。”
迟瑞皱眉:“可是这样……你一点都不开心……”他抬头看着允鹤的侧脸,认真道,“允鹤哥哥,我……其实我想让你陪着……从来……不是想让你保护我……或者给我什么……”
“我知道。你只是太孤单。”允鹤替他说了出来,“只是因为你身边没有人陪着,没有人对你好。所以你希望我陪,你对我有期待,甚至在讨好我。”
迟瑞一惊,睁大眼睛:“不……不是这样……”
允鹤淡道:“你不必急着否认。我并没有说你是为了自己好过,所以去取悦或者献媚他人。你和那些人都不一样。我下界历练之时,去过一趟边塞,见过很多日子过得很苦的人。他们每日每夜的供人驱使,渐渐的忘掉了自己。我想过去救他们,也很想去帮他们。我在那里救过一个比你还要年长些的少年人,可是当我把他救出来之后,他反而哭了。因为离开了那些驱使他的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生活。他已经麻木了,甚至觉得一切对他的驱使都是合理的。而他们所谓的隐忍和坚强,其实是一种习惯。他们习惯了不反抗,也失去了对生活的期待。”他说到这里,声音微顿了顿,回头看了迟瑞一眼,“每个人都应该拥有对更好的追求和期待。我愿意帮你,是因为你还没有变成那样的人。你把期待放在了我身上。我也很高兴你能够相信我。但是,也许……有一天,你有能力掌控更多人的命运,那时候,会有更多人主动取悦于你……你的目光也会因此变得长远,不会只停留在我身上。”
他的话在夜色中逐字逐句清晰传来,在寒冷的山巅上,显得又冷又硬。
迟瑞怔住,他不明白允鹤为什么会忽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先前从来没有反驳过允鹤说出来的任何观点,然而这一次,他却觉得不对。
“我不想……”他用力摇着头,“我并不想很多人……关心我,围着我……而且,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紧紧的抓住允鹤的袖袍,忽然有种预感,如果这番解释说不好,允鹤就一定会走。
“在别人都不信我的时候……只有你会相信……也只有你来帮我……所以……你和大家是不一样的……即便我有本事……让大家怕我,取悦……我也不想要这样……”他努力的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不流利,但是很认真,“我从来不是想你……给我什么……我一直觉得你对我很好……我想用我自己能有的东西……去帮你……我想让你好……就像……就像亲人的陪伴,从来不是因为……想得到……”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开始发烫,一直红到耳根。
允鹤不答话,温柔的颜色又渐渐如水波般自眸间流淌出来:“其实,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也相信你不会是有野心的人。”
迟瑞轻出口气,胸口莫名有些酸胀:“是不是……你师父……也觉得我不好了?”
允鹤脸色略沉,想要揉过他头顶的手顿在空中,旋即收回,状若无事说道:“并没有。”补充道,“他连你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知道你好不好。”
迟瑞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你师父……也觉得我讨厌……让你把我赶走……”
“当然不会。”允鹤嘴里说着话,脑海中却不住回荡着师父与幽冥教主的连番劝说。
“世间万物,由生及死,循环不息。六界转轮门亦由此运行,规矩一旦被打破,不论事情大小,都将引致祸害。”
“这世间有些事情,并非完全能随人心去控制。许多看似不经意的小事,往往是致祸的关键。”
“若非你执意施救一个凡人,往返月余,长安城可会是今日之景?!这少年一生带有祸乱,你信这少年没有包举宇内的野心,然则如今妖乱长安,你难道还要说这种种事宜都与他全无关系?!诸般祸事已现端倪。你可有细思?”
“仙君强行带人从地界走脱,导致地府游魂怨气大增,一度陷入混乱。倘若地界一乱,三界必然难安。何况眼下人界正值妖乱……昔日隋炀帝在位,纵容妖术,以致群妖乱世。唐国公虽平妖乱,然则山河元气以被长久以来的妖气搅乱,龙脉受损,国运坎坷。为求百姓安宁,令师曾下界降妖,将昔日作乱妖王送入轮回,又于长安城内设下封印,以保大唐万世基业。如今,封印被破,人间动乱。倘若鬼界同样不安,那苍生必是一场浩劫……”
允鹤伸指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太乱了……”
迟瑞不解问道:“……什么……太乱了?”
“没什么。”允鹤回身,以双翼圈住他的肩膀,把他抱进怀里,“小瑞,新年快乐……”
迟瑞回道:“新年快乐。”
允鹤微微一笑,双翼仍牢牢圈住他,没有放松的意思。隔了有会,他突兀的耳语:“我若信你,你可也能完全信我?”他的语声里,带着某种期待,似是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迟瑞点头:“我一直……都信……”
“好。”允鹤抬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那我们赌一把!”
“赌……”迟瑞还没来得及问他赌什么,后腰忽然被一只手箍紧了。然后,他整个人被按进怀里。
光刃在夜色中一闪,全部没入脊背。
玲珑球滚到地上。
迟瑞双手抓紧了允鹤的臂膀,难以置信的抬头。
允鹤握着光刃的手慢慢松开,似乎有些颤抖,眉心拧成个“川”字。
后背撕裂般的钝痛漫无边际的传来,迟瑞艰难的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那张脸,依旧熟悉且温润。
栾木的光影映照他的脸上,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晦暗不明,仿佛藏住了许多冷峻的锋芒。
允鹤低眉,似想解释点什么,却终究错开了他的眸光,双臂一合,把他整个人抱紧在怀里,下颌抵在他头顶处。
“对不起……”他声音极轻,有些嘶哑,“我知道这样会疼,但是很快会过去。”
鼻端大片冰雪与松针混合的味道冲击着迟瑞凌乱的思维,他轻吸口气,忽然明白了允鹤适才一连番话的真正含义,抓住他臂膀的手渐渐松开。
他要杀我……他悲哀的想。后背痛感越来越明显,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允鹤伸出手,替他合上双眼。
最后余光落在允鹤那双指骨修长的手上,上面一道鞭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袖根。
伤口那么深,一定很疼吧……
迟瑞静静的想着,思绪戛然而止。
那双手,曾经拉着他走过苍茫雪地,曾经为他挡下过刀锋,曾经将他带离了黑暗。如今,却又亲自断送了他的一切……
没有丝毫犹豫。
允鹤慢慢的收起手掌,掌心处还留着那少年的一行泪。
他静静的抱着迟瑞,停了很久,弯腰把地上的玲珑球捡了回来,抹去上面的灰渍,小心放回到他怀里。
“看了那么久的戏,也该出来了吧?”
桃林深处,一只雪鹰拍打着翅膀飞出来,在半空中幻出个人形。
“没想到,你还真下得去手。”
允鹤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优柔寡断吗?”
雪鹰冷笑了声:“亏我还以为,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当初宁愿扛下一百八十下戒鞭,也死活不肯把他送回幽冥去。如今去了趟地界,倒是变了。这下连丧魂钉都用上了,你可不止是在杀人啊。话说,幽冥教主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快转变了态度,居然肯下狠手,要这凡人魂飞魄散。”
允鹤冷道:“跟你有何关系?”
雪鹰冷哼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让你看看那些深陷轮回的人有多惨,又威胁你重入轮回之类。”
允鹤抱着迟瑞,长身而起:“愚蠢!”
“你!”雪鹰长眉倒竖,还要再说点什么。
允鹤张开双翼,身形宛若流风朔雪,带着迟瑞飞往断崖边。
他一路往前,冲开云雾,朝着川蜀方向直去,到了岷江上游。
万物重生的季节,温湿的东风带着清新的花草的香气,时而卷起零星的花瓣,落向黑沉沉的水域。
允鹤身形顿在半空中,低头看了看怀中双目紧闭的人。
他眉心处还凝着一道皱褶,似乎有什么心结没有解开。
允鹤伸指,把皱褶展平了:“别皱眉。相信我,还会来找你的。到时候,我会向你解释。”
他仔细整理了一遍迟瑞身上的衣物,确定他还配着自己赠予的九灵圣珠。又把几道折叠好的符箓,一柄精巧的匕首、几瓶丹药小心收入他的衣襟。
“一路入蜀,往成都府去,找晁将军,妥善照顾好自己。”允鹤松开手,看着迟瑞的身形跌破云雾,沉沉往下界坠落。
“留在昆仑虚,我没办法再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