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蓝田原先只是长安附近的一个县城。

    它小,但不贫瘠。

    如果与允鹤同来,他一定会告诉迟瑞“蓝田日暖玉生烟”,著名的蓝田玉,便是产于此处。

    然而如今,这里已成了一座荒城。迟瑞身边站在的人,也并非允鹤。

    身着黑袍的巫师黑蛰遥遥引路,他不骑马,也不坐车,然而他却能自始至终都走在迟瑞的马车前头,不徐不疾。

    荒城之东,是一座小小的山谷。

    重重山峦隐在粘泞而潮湿的雾气中,将这座小山谷拱托在荒城之侧。北地山川,多生大树,这座小山被各种各样的树木覆盖着,仿佛亘古以来便十分幽寂,无人踏足。

    马车难行山路。

    到了这里,迟瑞不得不开始下车。

    巫师仍是走在最前头。

    他从来不说要去哪,也不告诉迟瑞此行的目的。

    迟瑞心里没底,又忌惮他的手段,一路在李庭瑄的扶持下默然随行。

    过了一道山涧,巫师的脚步猝停:“太子殿下请看。”

    迟瑞定定的看着他,又望了望周边参天的树木,不知道他要看什么。

    巫师侧身,让出面前大片天地。

    于此同时,尖锐的哨声起,在山谷形成回响,震得人的耳膜发疼。

    迟瑞抬眼往前望去,哨音凄厉,加剧了他心底的不安。他忐忑张望,只见山谷最深处,一只只碧色的火把慢慢聚拢,六只巨大的青铜鼎罗列其中,古拙的鼎身上铸刻着狞厉的怪兽,每三只缭绕在一只鼎上面,将沉重的鼎身高高支起。

    那些昂首望天的巨大怪兽,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它们空洞的眼眶幽深无比,死死盯着阴霾的天空,仿佛不甘的控诉,尖锐的牙齿死死咬住鼎身。

    一只只火把慢慢扔进了鼎中,几丈长的碧绿火芒自鼎中狂涌而出,宛如末世青莲,直灼碧空。

    尖锐的哨音随之而出,悠长而寂静。

    迟瑞一阵心颤。

    这样的铜鼎兽形,他曾见过。

    先前那巫师用游说欺骗的手段,将他们一群沦为阶下之囚的官家少年全部抓去炼魂,冰窖里头放着的丹炉,上面就有这样的铜兽。只是那里的铜兽,是有两只眼睛的。

    鼎被一座座点燃,碧沉沉的光越来越浓,将山谷中映衬得一片妖异。

    巫师仿佛洞穿了他心底的恐惧,回头道:“太子殿下不必惊慌。”

    迟瑞紧紧咬住嘴唇。

    这人的话,他一句都不信。

    六只巨鼎中间,跪拜着数百人。他们全身都披着黑甲,随着凄厉的哨音,缓慢而单调地跪拜着。

    沉闷的祈祷声响了起来,就像是人间四月发霉的雨。

    李庭瑄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移到铜鼎四周,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那铜鼎上雕刻的巨兽,他同样认得,那是饕餮的图腾。

    当日,他曾以匕首刺瞎了饕餮一目,然后与允鹤合力将其击杀……

    巫师静静看着这群人,忽高举双臂,念出大段听不懂的咒语。

    随后黑甲人齐刷刷停住跪拜,在山谷上同样举起臂膀,重复了巫师的话,转移方向,开始朝迟瑞跪拜不止。

    迟瑞满脸惶恐的盯着巫师,摸不准他要干什么。

    巫师躬身道:“太子殿下,你的子民在参拜你,请接受他们的跪拜。”

    迟瑞凝目望去,只见这些黑甲人一个个面如死灰,有些脸上甚至已经腐烂,露出白骨:“死……死人!”

    李庭瑄跟在他身后,纵了解过安禄山手上的阴兵,但青天白日之下,骤然见到这密密麻麻几百张死人的脸聚集在一起,仍忍不住头皮发麻。

    巫师又道:“殿下,这些都是您最忠诚的士兵和下属。他们会绝对追随于你,接受你的号令,你可以试着对他们发号施令。”

    迟瑞连连摇头:“我……什么发号施令……都退开,走……”

    黑甲兵果然听话,往后退了几步。

    迟瑞:“……”

    巫师得意:“事到如今,太子殿下总该相信自己的身份了。”

    迟瑞颤声道:“我……什么身份……”

    巫师态度愈发恭顺:“太子殿下若是仍有疑虑,不妨跟我下去瞧瞧。我将证明,太子殿下的能力,远不止如此。”他说完,伸手往前一引。

    迟瑞见过这些活死人吃人,疑心他是想把他骗下去,给底下那些阴兵当食物吃了,说什么也不愿走动。

    巫师忙又道:“殿下不喜欢人多,属下先为你屏退众人。”他说着,长袖一摆。

    底下黑甲兵很快如潮水般退入山林,再也不见。

    “太子殿下,请——”

    迟瑞盯着那巫师,只想转身逃走,然而身后却还站着李庭瑄。他不敢完全信任李庭瑄,心中又抱有许多侥幸,回头与他对视。

    李庭瑄脸容苍白,看到他回眸,只低声说了句“我陪你”。

    迟瑞无法,硬着头皮往谷底走。

    巫师将他引到六只铜鼎中心,尔后转头对李庭瑄道:“此乃太子殿下方能涉足的神圣之地,闲杂人等一律退开——”

    李庭瑄默然退出两步,藏于袖内的右手却悄然握上了一柄匕首。

    他不能确定黑蛰对迟瑞是否有所图谋,但是这几步之遥,盯紧了那巫师,他料想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迟瑞满腹疑虑,站到铜鼎中心,他既担心鼎内忽然生出什么毒虫怪兽,将他瞬间咬死,又担心那巫师动什么歪心思,给他下咒。

    只见巫师退出几步后,忽然下跪,对着他五体投地,又跪又拜。

    而后,他挥舞双手,开始围着迟瑞绕圈子乱蹦乱跳起来,边跳边唱,直如鬼上身了一般。

    迟瑞站在那里,只觉得尴尬又诡异,想要挪动身形,脚下却慢慢生出一种奇怪的力量,将他钉在原地。

    然后,体内有一股力量开始滋生,巫师那刺耳的歌声与那股力量产生共鸣,越演越澎湃激烈。

    霎时间星河鹭起,乾坤扭转,眼前万物全部化作芥子,收拢于他的双目之中。

    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冲破胸臆。迟瑞狂吼一声,身形消失在原地。

    云端青龙现身。

    神龙夭矫,隐然显天下无敌之气概。

    李庭瑄浑身冰凉,睁眼瞧着半空中已化身成龙的迟瑞,蓦地想起寻春馆那晚,他身体生出异变:“龙……”

    巫师张开双臂,无比虔诚的笔直跪下:“我主——”

    迟瑞只觉自己身形陡然拔高,底下山川树木全部变小,正不明所以,铜鼎之下,铺着透亮的黑曜石板准确的反光折射出他此刻容颜。

    满身青麟,四爪长尾,头生双角:“……!!”他张嘴想呼,却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龙吟。

    巫师闭着双眼,近乎痴狂的感受着这声音:“低回动人,我主神威。”体内法力无以为继,他捏动咒诀。

    青龙缓缓落地,重新幻出少年形态。

    巫师匍匐于他的脚下,轻吻过他的脚背:“我主归来,不胜之喜。”

    迟瑞恍恍惚惚。

    脚背一阵冰腻的触觉令他连退几步,厌恶得有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走开……”

    他整个人呆愣在原地,忽然双膝跪倒。

    适才的感知和视觉冲击让他委实不能接受:我……竟然是妖怪的化身……

    他扬了扬唇角,想哭却又笑了起来。

    在看到自己侧影的刹那,他就忽然明白,为何允鹤要将他弃于江畔,为何昆仑虚难以见容于他,为何地藏王菩萨一定要将他强留地界……

    “原来……我是妖……”他低低的说了句,抬眼望向李庭瑄。

    他期待在对方眸中看到往日的平静,没有惊惧和诧异。

    然而,他失望了。

    李庭瑄仍沉浸在适才的画面当中,久久难以回神。

    迟瑞心头一灰:我是妖……知道我是妖怪,所有人都不理我啦……我只能和妖怪在一起……

    一双皮靴慢慢踱过来。

    迟瑞抬头,就看到一个硕大的肚子。

    安禄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原地。

    “太子。”他沉沉的开口,“想来军师已引领你看到了一切。我寻你多年,总算等到了你的重生。”

    迟瑞怔怔的看着他:“你……寻我?”

    安禄山一说话,肚子上的肥肉就开始发颤:“正是。”他伏身下去,身上聚起黑雾。

    雾气越来越多,最后聚形成为一颗大脑袋,与铜鼎的巨兽无异。

    “当日殿下受奸人迫害,被强行封印了龙力、消去记忆送入轮回。我等你百年有余了,殿下。”

    迟瑞双眼发直,跪在原地。眼前这画面诡异十足,他却忽然觉得没什么值得恐惧的了:我也是妖……

    他心里不住喃喃,甚至想哭。

    原来,跟中毒是不相关的……而是我本来就是妖怪……

    看到安禄山的化身,李庭瑄脸上血色登时褪尽:“饕餮……!!”

    安禄山的幻形一闪而过,又化出人形,眯着眼睛看了李庭瑄一眼,却是对迟瑞说道:“太子才是真正的龙子,如今江山落入他人之手,还请太子亲征,一雪前耻。我等誓死效忠!”他这话一出,身后如山洪般的黑甲兵全部涌出来,齐声高呼“嗷呜——”。

    迟瑞本已打算自暴自弃,听到他说要夺江山,又猛然惊醒:“不……不可以……”

    他摇头:“我,不要……这个江山……”

    安禄山眸子一暗,目光凌厉起来:“殿下被困于凡人躯体久了……”

    迟瑞咬牙,安禄山虽称他为“太子”,然则这个“太子”的意思是否尊他为主,他却完全不知。

    安禄山逼视着他。

    即便认定了自己是妖,迟瑞仍是感觉到害怕,寒意倏然一紧,化成战栗的恐惧,引领着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而后,这种极度的恐惧又让他愤怒,他想要站起来,想要笃定大声的告诉眼前这人:我根本不想要什么江山社稷!我只想要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来替我做决定!

    然而他不敢。

    这股怒气到了喉咙,就怯了。他害怕若仅凭他一人提出反对,引发群情汹涌,无法收拾。

    他只知自己是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能力,他不想要被他们一拥而上咬死……

    关键是,他还是想去见见允鹤。

    哪怕只能远远的,偷偷的看一眼。

    他想着他的梅花,和他新酿的果酒……他想要守护他,让他活着,自由,轻松……

    所以,他要结束战争。

    迟瑞深吸口气:“……好。”他颤声应着,慢慢从地上站起,“我……随你们……亲征……” 长风吹过,他披肩的长发散开,萦绕着他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悲伤而又无奈。

    安禄山一怔,有些诧异的看着这少年,退开两步,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巫师轻轻抬起衣袖,收起他苍白的指间缠绕着的毒蛇。

    那蛇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躯。没有骨,没有血。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玉石雕成的饰物。

    然而这条蛇的蛇头却是高昂的。

    刚才,只要迟瑞再多出一句拒绝的话,这条蛇就会蹿到李庭瑄的脖子上,作为胁迫。

    他似乎比安禄山更懂得威胁人的道理。

    胁迫他亲近的人,比胁迫他本人更为凑效。

    李庭瑄已从适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迟瑞的回答,又令他重新怔住。

    他不相信,这安静乖巧的少年,居然点头同意了安禄山近乎疯狂的想法,且答应他亲征。

    如今王师当中,最有力的一支队伍,应当就是晁风所率的龙武卫。

    如果国师在成都,那必然是和晁风站在一处的。

    这两人均与迟瑞相熟。

    纵然是妖,也很难做到一瞬间转脸无情,站到敌对面上。

    李庭瑄目不转睛看着那少年,总觉得不可思议。

    巫师面露喜色:“殿下已答应亲征,陛下……”

    安禄山摆手,脸上极为阴沉:“殿下累了,让人先送他回去。”

    谷底的阴兵再次退走。

    迟瑞被李庭瑄带回到马车内。

    巫师跟在安禄山身侧,小心揣测:“陛下似乎不太高兴?”

    安禄山冷声道:“你觉得我应该高兴?”

    巫师道:“殿下虽未掌握使用法力的方法……”

    安禄山打断:“此人,你觉得可夺江山?”

    巫师想了想:“当年,殿下脉轮被封印,强行打入轮回……轮回之苦,最磨心志……免不得……”

    安禄山接话:“免不得唯唯诺诺,胆小如鼠,把仇人的徒弟当做救命稻草,甘心做他的跟屁虫?”

    巫师轻道:“说起来,我们也该感谢这仇人的徒弟。若非有他,恐怕殿下早已被我等误伤性命,重入轮回。”

    安禄山冷笑:“若变成这副模样,我倒宁愿他不再回来!”

    巫师一惊:“陛下的意思……?”

    安禄山不答,只道:“军师,你可有法子,在我身上,化出真龙幻象?”

    巫师沉吟:“有些难度,只是做个假象,倒也可以……”猛地醒悟,“陛下莫非是想……那岂非是真正的谋逆!”

    安禄山面无表情:“那就看他,是否识趣了。”

    城墙上郁郁葱葱,一片绿意。生命的顽强,在于不论是多严密的墙隙,多艰苦的环境,都能生出希望。

    暮春时节,到处开满白色的木槿花,经风一吹,满城飞白。洋洋洒洒,出了城门,映衬着蔚蓝的天幕,飞到翻涌的云端之外。

    迟瑞骑着马,身后是十数名护卫军,前头又有那名叫黑蛰的巫师开路,沿途经过街镇市集。

    行人见了他,便如见了鬼,躲避不及,诚惶诚恐。

    这一段时间,他随军进入河西一带,最后跟着安禄山辗转定都洛阳。

    安禄山从来不告诉他每次出行的目的与计划,只是让黑蛰陪着他,在各个城镇上游荡,敲锣打鼓,大肆宣扬太子的身份,美其名曰振奋军心。

    “大爷,防身的兵刃要吗?”

    “买一贴膏药吧?”

    “炊饼——”

    迟瑞目光落在这些小摊小贩的身上。

    巫师道:“太子殿下想要什么就直接拿。”

    迟瑞摇摇头。

    知道自己是妖之后,他就少了言语,刻意与众人远离。

    安禄山在洛阳设了专门的供给太子读书学艺的书院,随口起了个大气的名字叫太子学馆。

    又着部下亲眷,凡有未开蒙者,均需前往陪读。

    正经八百的陪太子读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学馆由四位官员监管。主事是个是干瘦的长胡子老头。

    迟瑞并不排斥读书,心里也清楚明白,安禄山那一声“太子殿下”里头,并没有太多对他的敬畏。他无非是把他当成个摆设,放在那里,始终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午后散学,迟瑞坐在危墙的阴霾下,抬起头,迎着夕辉一动不动,如瀑倾斜的阳光在他脸上,勾勒出毛绒绒的金边。

    巫师先前为游说他,说过各种荒唐的语言。

    他说:这个天下,里头所有的一切,都你太子殿下你的。

    他说:你是唯一的真龙天子,可以统治这片土地的人。

    迟瑞拍拍自己身上的土,走出去。

    旁边,马上有十数人如影随形的跟了过去,如同缀了个长长的尾巴。

    几个小童追逐的跑出来,裆下骑着竹马在玩战争的游戏。

    迟瑞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

    小童们嬉戏打闹,走街串巷。

    迟瑞走出巷子,一个小孩扯着风筝迎面跑来。

    他只顾得仰头看风筝,一下撞到迟瑞身上。

    迟瑞弯腰,想把他扶起来。

    马上有侍卫抢过来,凶神恶煞的拖走了那孩子,丢到外头去。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风筝线被扯断了。

    侍卫朝迟瑞躬身行礼:“刁民已经被赶走了,太子殿下请继续随意走动。”

    迟瑞:“……”拾起断线的风筝,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给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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