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看到了你的眼睛,左眼,我知道那是一只瞎掉的眼睛。
太太已经有九十多岁了,她看起来很可怜。她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右眼保留了原本的乌黑,而左眼,则是浑浊的白色,那是她看不见世界的一只眼。
因为年事已高,自理能力大幅度的下降,衣服、裤子、鞋子从头到脚看上去都是脏的,每次吐痰,吐口水都不成功,都会吐到衣领处、手上。我看见后,就会立刻把它擦掉。中午我会把姥姥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小溪边去洗,当我洗到她的内裤时,我看到了一坨稀碎的黄色的屎,我用衣角包住,然后在外围抹上洗衣粉,用手搓掉。这样,稀碎的屎被搓烂了,内裤就洗干净了。
太太的牙齿和其他老人一样,除了张开嘴巴能看见的三四颗牙齿外,就什么都没了。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在太太的耳边大声说:“太太吃饭了!”她才会听见,她说:“帮我装碗饭来,”她把手缩的比拳头还小,“就装这么一点啊。”我当然明白,我即刻走到厨房拿了个小碗,打上太太眼中一点点的饭,随后夹菜,把肉夹到碗里前,我就拿剪刀剪成小肉丁,这样,她才能吃得下,不然大块的吃不下去。
太太其实重男轻女,她挺讨厌的。每年过年发压岁钱,太太会给我和妹妹一人一百,我俩说谢谢太太,祝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她把我拉到一边说:“你把这两百给绘源,他是屋里的弟弟啦,我多给他一百,你做姐姐的莫怪喔。”我不会怪,因为我知道她封建。
我从出生就一直待在太太身边。小时候,我太太常都给我讲熊娘嘎婆的恐怖故事,太太模仿这个故事的熊娘嘎婆可像了,惟妙惟肖,一度成为我的童年阴影。我长大了一点,太太不再讲故事给我听。我学去了偷钱,偷她的钱。第一次偷,她发现少钱了,但是没有怀疑我;第二次偷,她也没有;直到第三次她马上就知道是我,太太立刻冲我骂道,你个脑袋被剁脱了,学会偷钱了,你莫跑,我打死你。她拿起棍子追我,我就跑。她一直追不到我;第四次我再去偷,发现她竟然没有把钱转移到其他地方,但我还是偷了,这次之后她好像没发现,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再偷了。
太太真的爱干活。晒稻谷、剥苞谷、砍柴、赶鸭、赶鸡等等她都干,她还叫我帮忙干活,她说我这么大了就做点家务劳动吧。说的时候她正在赶鸡,要把鸡赶到鸡圈里吃谷子,但是我怕鸡,我走到圈里,那只母鸡踮起步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突然就飞了出去,我吓了一跳,立马靠近太太说,呜呜,太太,我怕鸡。太太听了放下挥舞的手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这么大了还怕鸡啊。她的笑声朗朗,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我很少见太太笑,笑的场合只有在她的女儿们来看她的时候。
高二那年,早上我接到了一通电话,爸爸说太太死了,我猛地从床上坐起。
“什么?”
“丧事你要来吗?”
“来。”
我到老家的时候太太已经躺进了棺材里面。敲锣打鼓,齐震喧嚣。堂屋外摆满了花圈,粉花,红花,黄花,独独白花最显眼。爷爷给太太买了一块好坟,但是要很远的地方,我们还是坐车到了那里。太太的墓碑是最新的,也是我见过刻的家人名字最全面的。抬棺材的壮士把太太放进了冰冷的泥土里,然后埋葬,最后放炮。
丧事过后,该笑的笑,该吃饭的吃饭,该休息的休息,该抽烟的抽烟,该走的走。我问爷爷,太太是怎么死的,他说早上我喊她吃饭,没听见她应,我去摸了摸她的手,冰冷冰冷的。
2024年11月23日